17

好一會兒,李文斌才停住哭泣。

他繼續說道:“阿兄的腿廢了,大病一場。柳阿麽在路上就沒有撐過去,柳阿伯心痛之下,沒有多久也跟着離世。”

“你不知道,阿兄嫉惡如仇,以前最是開朗的一個人,可自那以後他就變了,整日整日不說話。要不是信兒出生,他都無法振作過來。”

可就算是這樣,李文武還是大受打擊,漸漸變得沉默,變成了如今這樣。

李文斌只要想想就心酸,抹淚說:“今日若非喝多了酒,他不會和我們說這些的……他以前從來沒說過,都是自己扛着。”

阿父阿爹也走了,他只能一個人扛着。

這一次,李文斌沉默了很久,才啞聲道:“自家裏出事,阿父便自請出族和江南李家斷了關系。”

“我時常聽他在祖父的靈位前自責自己的不孝,沒能繼承祖父的遺志。他太為難自己了,最後才抑郁而終……阿爹傷心過度,也沒能撐過來。”

阿父阿爹接連去世,當時他才嫁入王家,他們家嫌晦氣,竟将他鎖在屋中,堅決不許他回來參加喪禮。

未能送阿父阿爹最後一程,是他此生最痛最悔之事。

他低聲和賀林軒說:“當時我真恨不得殺了他們!”

“可是,我掐到王二郎脖子上的時候,還是收了手……我不能這麽做。那時我都不想活了,才發現有了諾兒。”

那之後不久,在他手上逃出生天的王二郎還是病死了。

王家雖還留他給王二守寡,卻把屋子裏值錢的東西都收走了,哪怕他懷着身孕也不肯撥下一分錢來。

他們認為他是不詳的人,克父克夫,而他的孩子也是不詳之子。

他只能獨自養育諾兒,也盡力不讓阿兄看到他的窘迫。

當時為了籌集兩老的救命錢,他嫁入王家換那筆沖喜錢,而李文武也辭去了薪資微薄的私塾夫子一職,投身商伍。

他們彼此,都沒了退路。

這幾年,雖沒有人訴苦,可都不過是在熬日子罷了。

李文斌閉上眼睛,輕聲說:“阿兄把我從王家接出來,家裏就更艱難了。”

“我們不敢提以前,也不敢往前看,只盼着眼下這一刻能夠撐過去。沒想到,那些征兵的差役竟不顧阿兄殘疾,信兒年幼,定要家裏出一個男丁服役,否則便要抓去牢裏。我當時真的走投無路了。”

誰也不知道的是,那時李文斌幾次出門,都在打聽門路。

——買賣奴隸的門路。

他都想着,再不濟,把自己賣了。

不拘什麽地方,只要能賣個好價錢,救兄長一家的命,他都認了。

沒想到,竟有個傻子為了娶他,願意拿出這筆錢來。

他把自己曾經的打算小心地藏了起來,真心感激賀林軒。

“林軒,當時聽阿嫂說你願意拿十兩下聘娶我,不僅是阿嫂,我也高興極了。你知道嗎,我當時就想,不管你是不是和別人說的一樣,我都願意給你當牛做馬報答你。”

“你怎麽不問問我答應不答應,嗯?”

賀林軒輕聲打斷了他,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捧起李文斌的臉,為他輕輕拭去淚痕,輕聲說:“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馬,我給你做牛做馬,好不好?”

李文斌破涕為笑,抱住他說:“別胡說了,我才不要呢。”

賀林軒把他安置在胸口上,輕聲哄着他睡着,不知是太疲累還是因為安心,李文斌漸漸放緩了呼吸,忘記了所有的心事。

等他睡着,賀林軒才輕輕嘆了一口氣。

這鬼世道,真是糟心啊。

他在心裏暗暗發誓,從今以後,絕不許人傷害他的夫郎,天皇老子也不行。

第二天,便是張河也起得晚了。

看見日頭,他趕緊推了一把李文武——今天可不是歇工的日子,他還得去鎮上酒樓呢。

喊了好幾聲李文武才迷糊醒來,張河催他:“太陽都要下山了!我這就去給你煮些吃的,你也趕緊的!”

李文武揉揉刺痛的眼睛,一看窗外大亮,驚忙翻身起來。

張河趕到廚房,沒想到掀開鍋,早有做好的飯菜放在裏頭。

賀林軒正好走進門,見他便笑道:“阿嫂你起來了,我剛想去喊你們呢。”

張河局促地直搓手,“你看,你們來家裏,還累你起來做早飯,我真是……”

他這夫郎也太給自己男人丢臉了。

李文武系着褲腰帶走出來,聽見這一茬卻很高興。

弟婿是個勤快人,至少能替阿弟分擔分擔,少受些累了。

他同賀林軒打了聲招呼,催着尴尬的夫郎說:“快給我拿些東西在路上吃,我這就走了。”

說着,他拍拍賀林軒的手臂說:“阿兄不和你見外了,等過幾日我歇了工就帶他們去山上,到時候我提了酒,咱們不醉不歸。”

“好,都聽阿兄的。”

李文武樂呵呵地走了,紅光滿面的樣子哪裏看得出來昨日的傷痛。

賀林軒心生佩服。

遭遇了那樣的事,李文武還能善對他人,積極營生,實在很難得。

張河把夫君送到門口,回頭喊了一聲李信也不見人影。

賀林軒說:“阿嫂,早上讓他和諾兒先吃過飯了,就讓他們玩一會兒吧。你把東西擺出來,我去叫勉之,我們仨一塊吃。”

張河忙笑着應了。

進了房間,賀林軒卻見諾兒揮着小拳頭,正興奮地和他阿爹比劃着什麽。

李文斌眉頭皺得緊緊的,見他進來才松開了,迎上來說:“諾兒說你和人打架了,怎麽回事?”

賀林軒一怔,随即把朝他跑過來的孩子抱起來。

拍拍他的小屁股,賀林軒說他:“鬼靈精,讓你在家陪你阿爹,倒是偷偷跟着我看熱鬧去了。”

他就說呢,剛才李信那小子怎麽在門口看到他撒腿就跑。

諾兒咧嘴,接着用膝蓋頂了頂賀林軒的肚子,自己彎腰做出一副吐得一臉扭曲的模樣,實力還原現場,告訴他阿爹,阿父就是這麽打得人吐得稀裏嘩啦,跪地求饒的。

瞧諾兒一臉驕傲的模樣,李文斌也不知該氣該笑了。

“怎麽回事,你倒是快說啊。”

他催着賀林軒,也不肯出屋子了。

賀林軒只好從實招來。

被他打的家夥,不是別個,就是劉老賊家的漢子。

他是個特別有計劃性的人,聽張河沾沾自喜地說了自己是怎麽一通把人說得趁夜溜走的事後,心裏就有了想法。

今天一早,他做了飯讓兩個孩子吃了,就讓他們看家,自己朝村口去了。

沒等多久,就看到劉媒人和他男人、兩個兒子背着包裹回來。

瞧着,卻是怕他以牙還牙,回娘家躲災都不忘把家裏值錢的都給帶上。

賀林軒也沒急着跳出來,看他們謹慎地和村頭釀酒的老大爺打聽,得知賀大郎一家還在李家住着,夾着尾巴又要跑路。

出了村子,到了沒有人家的地方,先行一步的賀林軒才悠悠然從樹後走了出來。

“喲,劉阿麽,這大清早的是去哪兒啊?這麽着急,後面難道有人拿刀追着砍你們不成?”

他笑眯眯的,看得四人膽寒。

劉媒人當時去廚房吃得了好東西,在獵戶家逛了一圈,看到那一排排的肉和正在下蛋的母雞,腦子一熱起了貪心,才把東西偷了去。

他也騙夫君兒子說這些是賀大郎送的,可這話從張河嘴裏說出來,他就知道壞了!

催着一家子收拾細軟回娘家躲風頭,被他夫君兒子追問,才說了實話。

得,趕緊逃命吧,殺牛賊誰敢惹!

沒想到躲得了初一,還是沒躲過十五。

這會兒,劉氏早躲在自家夫君身後,而他男人已經腿軟了。

倒是他的大兒子膽子足一點,賠着笑說:“大、大郎你這麽早啊,我們有東西忘在阿公家裏,這趕着要走呢,就不和你多說了。”

賀林軒看着他,也笑了。

“看起來,賀大牛你的記性比你爹好多了。偷到我頭上時,他怎麽就沒想起來我賀大郎是什麽人呢?”

他說着朝一家四口走過去,賀大牛吓得更結巴了,“大大大郎,咱們有話好好說,可千萬別動手,別動手啊。”

“想要我好好說話也行,你爹從我家偷去的東西你們自己心裏有數,我也不要太多,兩吊銅板,拿了我就走。”

“兩吊錢?!你休想!”

劉氏尖叫起來,提到錢他立刻就強硬起來,梗着脖子寧死不屈的模樣。

“賀大郎,誰看見我拿你的東西了,你到村子裏問問別人是信我,還是信你這個殺牛賊!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敢動手,我就去找裏長把你趕出賀家村去!”

“真是好大的威風。”

賀林軒嗤笑了聲,看着他說:“要錢不要命了是吧?”

不等裝腔作勢的劉氏接話,他猛地一腳踹在了賀二牛身上,接着把賀大牛抓起來,膝蓋一頂在他胃上,當即疼得他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賀林軒抓住要逃跑的賀老栓,也是一頂,随後把他丢到一旁,讓他們父子仨一塊吐去。

“吃了我的,不吐出來怎麽行。”

他走向劉氏,冷笑道:“欺負我的,不拿命來換,怎麽行。”

劉氏早就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見他過來,一邊往後爬一邊尖叫:“別過來,別過來!”

賀林軒在他面前站定,一腳踩在他手上,低頭問他:“現在呢。再想想,是要錢,還是要命?”

劉氏手骨被踩着,只知道慘叫了。

賀老栓先爬過來,從包裹裏摸出錢給賀林軒,“給你,給你了,饒了我夫郎吧!”

賀林軒接過,而後看了眼他們。

劉氏和他二兒子眼裏的驚恐和恨意,賀老栓和賀大牛的怯懦和恐懼一一被賀林軒收入眼底。

他壓低聲音,靜靜地看着他們。

“別讓我看見你們上山來,否則……就看看你們骨頭爛了之前,有沒有人能找到你們。”

看着他們瑟縮,賀林軒輕輕一笑。

“你們盡管去找裏長,替我問問他,十二年前我殺了牛,現在敢不敢擰了他的頭。”

“還有你,劉阿麽,管好你的嘴。以後要是我在村子裏聽見一句我夫郎的不是,記得第二天摸摸床邊,看你男人和你兒子的腦袋還在不在脖子上。”

看到他們眼睛裏只剩下恐懼,賀林軒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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