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在這五年的時間中, 方合從南燭那裏學到了許多東西。

雖然南燭因為天道限制的原因, 有許多事情都不能做,但他所知道的各種各樣的知識卻非常多。方合從南燭那裏學到了如何與其他修行者戰鬥的方法, 并且将這些方法實際運用到了自己族人還有那些修行者的身上,也學到了該要如何讓南燭無法反抗的方法。

南燭對方合真的是知無不言, 他将任何方合想要知道的東西全都說了出來, 也所以方合能夠在這個時候做到這一步。

不僅僅是讓南燭進入沉睡的方法, 還有……如何用自己的身體去鎮壓大地的方法。

他們這一支被叫做大地一族,不是沒有道理的,而他身為族長, 這具身體也與普通人類的身體并不相同。若是将它看做是一種與腳下大地類似的材料, 那也是極為頂尖的“材料”了。

方合就這樣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該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他只是非常平靜而又堅定。即使明明知道自己即将要面臨的是什麽, 可非常奇怪的,心中一點兒害怕的感覺都沒有, 也不會感到後悔……他知道的……

只要讓這片大地重新安定下來, 天空回到原本的位置,族人們所期待的未來終究會有到來的一天。

還有南燭……

他也能夠擁有再次與南燭想見的機會。

唯一讓他感到痛苦的,便是方合知道,當南燭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會有多痛苦……

明明說好了永不分離,即使是死都要永遠都在一起,但他卻将南燭留在了這裏。

但是我親愛的人啊,請不要太過難過, 因為……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龜裂的大地上如今除了個別的一些小地方之外,其他全都是裂開的巨大深淵。狂亂的風從深淵中往外吹,有些風是冷的,冷到刺骨都不止,有些風是熱的,熱到可以将人的血肉融化。

許許多多的屍骸倒在這些龜裂的大地上,露出森森白骨,入眼所見說是修羅地獄都不為過。

而方合就走在這樣的大地上,每一腳踩下去都要走得小心翼翼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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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使如此,他依舊走得磕磕盼盼。

就在半個月前,只要是走在這樣的大地上,都還會遇見其他不停厮殺的修行者,這些修行者們種族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所有人都只是想要争奪更多的生存資源。

任何一個暴露在他人目光下的人,都會變成被搶奪的對象。

也是在半個月前,方合帶領他的族人們反殺了一群前來搶奪資源的修行者。

而現在,方合走在這路上許久許久,除了那些白骨什麽都沒有見到,更不要說前來搶奪資源的修行者了。

不過也是……要不了天亮,一切都會消失,整個世界重歸混沌,看不見人是理所當然的。

不說那些已經死了的修行者,那些尚且或者的修行者們,大多也與方合的族人們差不多,在最後的時間裏想要讓自己好好高興一下。至于那些根本沒有發現明日的太陽根本不會升起來的人們,怕是還能“安心”的一覺睡過去,再也醒不過來。

若是他的身邊沒有這些信任他的族人,也沒有唯他所愛的南燭的話,方合差不多也會是“長睡不醒”的一員。

當我們知道自己要死的時候,不論是誰都會感到害怕,但若是知道這個世界上的全部生靈都會在同一時刻死去,而你對阻止這件事情無能為力的話,內心中的所有恐慌反而會平靜下來。

方合與他們不同,方合看見的是更加遙遠的未來。

他現在所要做的,便是讓這未來能夠來到,而不是就此終結。

……

外面的雨水淅淅瀝瀝,叮叮咚咚的砸在窗戶上。

做工精美的窗戶半開着,清冷的風從半開的縫隙吹進來,灌進寬大的衣袖裏,将白色的長袖吹得鼓起,又随着風的流動而擺動。

南燭安靜的坐在床邊,兩只眼睛盯着窗外的雨珠沒有任何轉動,已然陷入一片沉思之中,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沉淪。

撐着傘的皇姑姑來到這裏的時候看見的便是如此模樣的南燭,而這樣的南燭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

起初皇姑姑将方合帶回去,并沒有注意到南燭的出現,畢竟那個時候的南燭還是一只貓頭鷹的模樣。眼睜睜看着貓頭鷹在自己面前變成人的樣子,雖然皇姑姑能夠接受,但還是有些緩不過神。

那個時候的方合已然陷入昏睡之中,不論如何喊都喊不醒。

而從貓頭像變成了人的南燭卻告訴他們:“不要打擾他,當他醒來的時候,便知道該要如何做了。”

皇姑姑無疑是擔心方合的,畢竟她看出了方合的真實身份。但作為個人而言,皇姑姑還是更加擔心昏迷不醒的從寒,那是她親哥哥的兒子,也是她從小看着長大的。

在跟南燭确定了方合真的沒有什麽事情後,皇姑姑便不再企圖将方合弄醒,特別是她能夠感覺得出來,南燭跟其他修真者都不一樣,最重要的是……

皇姑姑真的是越看南燭越覺得像……是真的像……特別特別像是從祖上流傳下來的族長夫人……

一張普通的紙,就算保存的再好,過去了不知道多少年月後,也會變成粉末。但大地一族當年的姬天合族長的族長夫人畫像卻不是用普通的紙畫的,他是用玉石畫的。

直接在玉石上動筆,将人物的形象勾勒出來,還有神态外觀,樣樣仔細。再加上那也不是普通的玉,而是能夠保存千年都不會損壞,即使被火山熔岩掩埋也不會如何的玉。

而這樣畫着族長夫人的畫像有許多,且每一個神态都不相同。

那些被保存下來的玉石被皇姑姑他們這一分支一直好好收藏,即使是身為當代天祝的皇姑姑也只見過兩三次而已,而每一次見到那些畫像,皇姑姑的心中都會産生相同的想法。

“當年的天合族長,該是多麽的喜愛族長夫人啊。”

那樣的喜愛全都透過這些畫表露了出來。

不需要任何的言語,只要看着這些話就能夠感受到畫者對所繪之人的深愛,再看看畫中人的那雙眼睛,便也能夠明白,畫中之人有多麽的愛着他所看着的那個人啊。

因為這些玉石一直都被收藏着,皇姑姑在第一次見到變化而出的南燭時并未認出來,可是随着時間的推移,皇姑姑見到南燭的次數多了,那種“啊……總覺得這張臉看起來好熟悉,好像在哪裏見到過”的想法就不停的往外冒。

然後皇姑姑就想到了那些玉石,還有玉石上的畫,如此便對上了。

而在對上之後皇姑姑本人都是懵的。

她當然知道天合族長的族長夫人不是一個普通人,這一點在他們一族的記錄中有提到過,還簡單的說了幾件跟族長夫人有關的事情。

但那真的是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久到現在的人們都有許多不再知道上古大陸是什麽意思了,他們也不知道當年上古大陸破碎、天空傾塌的事情。

就算是皇姑姑本人都非常震驚于這些天合族長的東西能夠被保存下來,過去了這般久看起來還是與當初一樣。

但她現在更加震驚的是……眼前這人真的是族長夫人嗎?

這樣的猜測皇姑姑一直都沒有問出口過,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她的心中卻越來越堅定了這個想法——這是天合族長的夫人。

皇姑姑簡直不知道該要為哪件事情更加感到驚訝了。

到底是她見到了轉世的天河族長,還是見到了與當年容貌一般無二的族長夫人?

心裏頭有再多的疑問,在方合醒來之前都注定不會得到答案。

因為自從方合陷入沉睡後,南燭整個人的精神狀态就變得有些恍惚。他看起來總像是在想着什麽事情,那些被留在深幽中的久遠的記憶,全都一點點的冒了出來。

不管過去了多少年,再細微的記憶南燭都記得非常清楚。

或者說正因為過去了太久太久,而他與方合相處的前兩世卻那般短暫,所擁有的共同的記憶不過那麽一點兒。每天每天都拿出來想一遍,再為細微的細節都被他記了下來。

想到開心的地方,南燭的臉上會忍不住的露出微微的笑意來。他明明坐在那裏,可那雙眼睛所注視的地方卻穿過了漫長的時間河流,停駐在了他所回憶的地方。而想到不開心的地方……

南燭自認為只要是跟方合在一起的時候,全都是開心的回憶,但不開心的地方也是有的……

每當方合離開他的時候。

想到這些不好的回憶,南燭整個人的感覺又變得低沉起來,有些患得患失、有些踟蹰猶疑,害怕到想要離開從這裏逃走。

但南燭并沒有擡起自己的腳離開這裏,他依舊守着方合,想要等他醒來的時刻。

“南燭大人……您還是稍微休息一會吧……”将手中的油紙傘放在一旁,皇姑姑有些擔憂的說,語調中充滿了崇敬——只要一想到眼前這個男人可能會是當年天合族長的族長夫人,皇姑姑就沒有辦法不讓自己生出敬仰之心。

更何況南燭也說過,方合到底什麽時候能醒,完全要看方合自己。

“他總是會醒過來的。”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南燭面上的神态稍微有些不對勁,極為沉默幽靜卻也非常平靜,“即使醒不過來也沒有關系……我會永遠将他留在我的身旁,這樣他就再也沒有辦法離開我了。”

南燭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手裏還捧着昏睡中的方合——一只脫毛沖的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可愛的鳥。

但聽着南燭說這些話的皇姑姑卻沒有辦法将這話當做戲言,他也沒有辦法阻止南燭。

她只能夠眼睜睜的看着從一只貓頭鷹變成了人類模樣的南燭,帶着方合一同離開了地宮,然後在皇宮中的一隅居住了下來。

皇宮中的人不少,但空出來的宮殿更多。再加上南燭有辦法不被那些士兵和守衛們發現,帶着方合獨自居住在一個無人居住的宮殿中,也是沒有問題的。

就算皇姑姑想要來這裏也非常方便,因為在這裏來回巡邏的人真的很少,就連那些小太監和小宮女們,在路過南燭如今所在的宮殿時也都會繞着路走。

因為這座宮殿,傳言裏面是有鬼的。

不過這也給南燭提供了片刻清靜,這正是他所想要的。

面對皇姑姑勸慰的話語,南燭并沒有反應,就好像他根本沒有看見皇姑姑的到來,也沒有聽見她所說的話。

皇姑姑也習慣了這些,只是躬身後退微微嘆了一口氣,去找從寒去了。

她其實想看看方合現在怎麽樣了,但方合的身體——鳥兒的身體——一直都被南燭抱着,別人想看都看不到,所以她就只能去看就看從寒了。

雖然地宮裏頭有不少好東西,居住的房間也很寬敞,但跟地面比起來,地宮裏頭到底過于潮濕了些,而且那裏沒有真正的陽光,天空永遠都是一片烏漆墨黑的泥土和石頭,其中還會有許多其他的問題。

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皇姑姑當然更希望從寒可以在地面上休息。

這邊的皇姑姑離開後,南燭還是維持着那種癡癡的模樣出着神,直到……被他捧在手心裏的鳥兒動了動。

先是兩只翅膀,再是兩只爪子。

如今個頭已然變大許多,癱在南燭兩只手上能夠滿滿一捧的鳥兒微微歪着頭搖了搖,然後睜開了眼睛。

在突然跟南燭那張熟悉而又美麗“巨大”的面容對上的瞬間方合有些懵,但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了現在是什麽情況。

他對着南燭大大的啾了一聲。

“啾——!”

啾完後方合自己就呆在那裏不啾了。

又當了五年的人,五年的時間中經歷了那麽多的生死大事,最後回到自己的身體裏,竟然依舊只能啾,方合整只鳥兒都感覺不太好了。

不過南燭看起來比方合還要更加不好。

他那張總是平靜的面容上透露出了有些緊張的神色,而這緊張讓他整個人都微微緊繃,他還将微微發顫的手放了下來用袖子遮住來掩蓋這一點。

方合被南燭放在了自己專屬的柔軟的墊子上。

在看見這墊子的一瞬間,方合的內心中是非常懷念的,但在經歷了那樣的五年後,回來再看如今的一切心中的感想已經全都不同。

在将方合放在了柔軟的小墊子——如今這個墊子對于身體再次長大了許多的南燭而言并不會顯得小——上後,南燭微微垂下眼眸問:“感覺怎麽樣?身體有難受的地方嗎?”

方合低頭左看看右看看,看着自己不過睡了一覺,翅膀上就長出了許多漂亮的淡金色羽翅,他拍了拍翅膀對南燭啾了一聲。

感覺自己長得很快。

——雖然他只是睡了一覺而已,但方合卻能夠感覺到自己是實打實的經歷了五年,特別艱辛困難與危險和絕望作伴的五年。

如果不談這些事情的話,這一覺也許睡的還是不錯的。

不過……

方合仰頭看着南燭,明明只是一只鳥兒,但那雙黑黝黝的眼睛裏面卻承載了許多一只普通鳥兒不可能會有的情緒。

方合看着南燭,一直看着南燭。

他想要好好看一看,在自己離開的這麽多年後,南燭與當初相比變了多少。

那些覺得南燭沒有太多變化的,都是不了解南燭的人,但方合了解南燭,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南燭身上許多改變的地方。

不管是南燭身上穿的衣服,還是眼中的神色模樣,還有他看待事情和處理事情的角度方法,也全都不一樣了。

方合看啊看,越是看着南燭,自己心裏頭就越心疼。

這一切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睜眼一閉眼的事情,就算是死了,轉世之後也都忘了。在忘記的情況下,他還能夠與南燭再一次想見和相愛。可是被留下的南燭……那是多難過啊。

方合越是想這些,心裏就越難受。

但若是時光倒流,讓一切回到最初,令他再一次選擇是眼睜睜的看着南燭與他一同死去,還是選擇自己死去換取南燭活下來并且可以自由行動的機會,在将來還有再見面的機會。那他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他想要南燭活着。

最好可以開開心心的活着……

雖然……

這真的太難。

但有一件事情終究是好的,那便是他再一次回來了。

“啾……”對不起。

方合看着南燭許久許久之後,如此啾了一聲。

他想要說對不起,雖然知道這三個字相對于南燭等待的漫長時間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但他還是想要說出來。

“啾……”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等待着我的再一次出現……真的非常對不起。

“啾…………”但是我一點都不後悔,我只是想要再一次與你相識,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這是他的願望。

“你……”南燭兩只手緊緊握在一起,這一切被遮蓋在長長的衣袖下面,讓人根本無法看清,但他确實是在壓抑着自己的心情,“你都想起來了嗎?”

方合擡眼看着南燭。

他看見南燭那張平靜的臉上肌肉微微緊繃,總是淡然不知道在想什麽的眸子,此刻就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要從他的眼睛裏面看出什麽東西來。

方合被這樣“小心翼翼”的南燭看得心中酸澀,他輕輕的輕輕的“……啾。”了一聲。

嗯,想起來了。

關于我們之間的全部。

在最初時候的一切,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還有……當年他會選擇用自己的身體來鎮壓碎裂大地的原因。

一切只是為了你。

……

皇姑姑聽說方合已經醒來的事情後非常激動,連傘都沒有打,就從從寒的房間中沖了出來,路過庭院回廊,一路來到了南燭與方合所在的房間。

然後她就看見了相互依偎在一起的……一人一鳥。

畫面本身來說,還是非常讓人覺得溫馨的。

南燭将方合捧在手心上貼到自己的面頰旁,微微合上眼睛唇角含笑。

而被捧起來的方合,一覺醒來後已然沒有了脫毛跡象,并且還長出了不少漂亮好看的淡金色羽翅,整只鳥兒再次變得萌萌噠。他也跟南燭一樣微微偏着頭,合上眼睛貼着南燭的側靥。

如果不是知道這只鳥就是天合族長的轉世,皇姑姑定然會覺得這一人一鳥的感情不錯,鳥兒也很有靈性。但想想這鳥是天合族長,南燭是族長夫人……

雖然并沒有什麽不對,但是……

但是不管怎麽想都覺得人設有點崩……

南燭的人設不是這樣的啊!還有天合族長的人設……人設崩了啊!

……

雖然人設崩了,但皇姑姑也卻定了南燭就是族長夫人的事情了。

方合并沒有沉浸在與南燭相互之間明白對方都未曾忘記過對方的眷戀溫柔之中,而是很快轉身就去找了一直被“冰凍”着的從寒。

跟方合睡覺之前只是眉梢眼角等位置能夠看見許多白霜的模樣相比,從寒現在看起來可嚴重多了,他的周身已然結了一層冰,若是再這樣下去,方合甚至懷疑這會變成一整個巨大的冰塊。

躺在“冰塊”裏面的從寒看起來極為蒼白,整個人的顏色都近乎透明了。但在他胸口那一塊凸起的圓形卻還是凸顯着自己的存在感,散發出一絲暖流包裹着從寒,讓他的實際情況不至于太過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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