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好。”梁霁辰沒有問她是誰打來的。

二十分鐘後。

易佳夕穿着一件黑色長款羽絨服出現在小區門口, 沒有打傘, 她把羽絨服上的帽子扯到頭上戴着,慢步在薄薄一層雪地上行走。

路邊停着一輛黑色SUV, 确認後, 易佳夕走過去拉開副駕車門。

帽子上一圈大毛領幾乎蓋住易佳夕上半張臉,她又是低着頭, 連紹第一眼只看見她白皙小巧的下巴尖。

“易佳夕?”連紹有些不太确定。

和易佳夕上一次見面還是在他高一的時候,那時候易佳夕臉上帶些嬰兒肥, 下颌線比較圓潤, 那時候她整天嚷嚷着要減肥。

現在瘦得下巴尖尖的,真和照片上看到的差不多。

易佳夕把帽子摘下來,她沖連紹笑笑,“不是我還會是誰?”

“可能是我的私生半夜跟蹤我。”連紹開玩笑, 試圖緩解一下氣氛, 易佳夕卻只是敷衍地牽了牽嘴角。

她帽子上的毛領被雪濡濕,連紹把抽紙遞給她, “怎麽出來也不打傘。”

易佳夕用紙簡單擦了擦毛領, 說, “懶得拿傘。”

連紹想起來她一貫的毛病, 無奈地笑, “還是跟以前一樣……”

沒有回應,也沒有附和,空氣中短暫的靜默幾秒,氣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只有無話可說的人才會總提從前。

兩人相視無言, 還是易佳夕先打破沉默,“出發吧。”

雪地裏,車輛行駛時持續發出沉悶的聲響,連紹駕車離開濱江麗嶼。

後面有輛黑色轎車不動聲色地緩緩跟上。

無人察覺。

一路途徑濱江路,進過江隧道,來到城西略微偏僻的一處街道停下。

昏慘慘的路燈照着雪地,那裏站着一個帶毛線帽戴口罩的男人,連紹打開雙閃,那人慢慢走近,拉開後座坐了進來,帶進一陣寒氣。

是劉春明。

易佳夕有些困,但還是強打精神。

她剛才在家裏卸了妝,臉上幹淨,她拿手搓了搓臉,讓自己保持清醒。

“這大雪天的,辛苦你們跑一趟。”劉春明臉上沒什麽表情,顯得有些嚴肅。

易佳夕問,“我無所謂,為什麽把他也牽扯進來?”

她看了眼坐在旁邊的連紹。

這話讓連紹不太舒服,好像被排除在外。

劉春明“呵”了一聲,“不是我把他牽扯進來,是他本身就牽涉其中,而且……”

還沒說完,就被連紹打斷,“還是抓緊時間說正事吧。”

他向劉春明投去一個淡漠的眼神,表明他并不想讓劉春明說下去。

大約十一點,連紹和易嘉澤分開,準備回家,就在這時接到劉春明的電話。

他說起易家那起事故,提出想要跟連紹在電話裏談談。

在得知劉春明稍後也會和易佳夕見面後,連紹主動提出在電話裏說不清楚,願意和他面談。

劉春明也不廢話,他從外套口袋裏掏出手機,調出一張照片,把手機給他們看。

照片裏,是一對男女的合照,男的約莫三十歲左右,女的小鳥依人地靠在他肩膀上,兩人形容親密。

易佳夕拿起手機,瞳孔微微放大,“這個不是……”

“是。”

“這女人是誰?”易佳夕放大了照片,幾經辨認,确定自己并不認識。

她把屏幕對着連紹,讓他也一起看。

看他的表情,顯然也只認識照片上的男人。

那是姚金玲的助理,徐明華。

“先不說這個,”劉春明把手機拿回來,又調出另一張照片。

還是剛才照片裏的女人,她站在游樂場背景的地方,手裏牽着一個五六歲左右的男孩。

孩子小小一只,努力靠在女人身上,他盯着鏡頭,眼中有着與年齡不合的淡漠不遜,和現在的樣子簡直如出一轍。

連紹有些吃驚,“這難道是易嘉澤的母親?”

劉春明點頭,“這個女人叫何莉,N市人,二十六歲時在濱市一間小學當老師,二十七歲辭職回老家,在市婦幼保健院生下一個兒子,但因未婚原因無法上戶口,她獨自撫養這個孩子,在孩子五歲時,何莉因車禍死亡,孩子被人送到孤兒院。”

又是車禍。

他停下點了根煙,車窗打下一點。

車內閉塞,煙味嗆人,但易佳夕這次什麽也沒說,只是問,“然後呢?”

劉春明磕掉煙灰,又猛地吸了一口,“我去孤兒院查過,當時的院長認出易嘉澤就是那個男孩兒。”

他頓了頓,然後說,“何莉和徐明華是大學校友,同系不同屆,這張照片是在何明華進入萬金集團工作那一年拍的,照片後面有日期。”

照片上的女人皮膚白皙,臉上帶着甜蜜憧憬的笑意,在那個較為保守的年代,若非兄妹或情侶,是不會這樣拍照的。

沉默片刻,易佳夕打了個哈欠,興致缺缺。

“我奶奶給易嘉澤做過親子鑒定,懷疑就直接去查。”她說。

劉春明苦笑,“警察辦案要講證據,得申請搜查令,何況易嘉澤現在身份特殊,輕不得重不得。”

易佳夕無所謂地表示,“重做一次不就完了。”

“你父親已經……”連紹忽然停住,敏感地看了眼易佳夕。

她卻神色自若,“我說的是徐明華。”

“恐怕他們不會輕易配合調查……”

不等劉春明說完,易佳夕就打斷他,“這是你們警方的事,我愛莫能助,找到真兇那天通知我就行了。”

她态度抗拒,并不想聽關于案情的細節。

“好,好,我不問。”劉春明不自覺地揉着膝蓋,低頭嘆了口氣。

時間久了,刺在長在心裏,和血肉糾纏在一起,一碰就疼。

他知道自己沒資格,卻也習慣了視易佳夕為最疼愛的晚輩,可這件事他幫不了她,只能是易佳夕自己想明白。

連紹開口,“您打電話給我,是想問什麽?”

這句話,把稍嫌尴尬的氣氛拉回正題。

劉春明嘆了口氣,“本來不想說的,但與你們有關,想想還是不能瞞着。”

“孤兒院的線索,易嘉澤母子的合照,對,還有我上回跟你提過的遺囑,都是一個神秘人給我的。”

“神秘人?”易佳夕皺起眉。

劉春明點點頭,“沒有名字,沒有電話,照片和打印的字條直接塞我門縫裏,半夜做的,我早上起來上班才看到。”

“查不到指紋?”連紹問。

劉春明笑了,“我能不知道查指紋?第一時間送去警局檢測了,啥都沒有,我住的老小區,監控也是壞的,無從下手。”

易佳夕眉頭緊鎖。

接下來,劉春明說的話,真的讓她清醒。

不止,應該說,像是在冰天雪地裏掉進冰窖,四肢百骸都凍住了。

“這個人知道這麽多,說明他一直在關注這個案子,且具有一定的反偵查思維。”

“他可能是你們認識的人,甚至關系很親近,可能是你們的朋友、同事,甚至家人。”

“憑我警察的直覺,我無法對這個人定性,他可能沒有惡意,也可能是個危險人物,你們要小心,”劉春明鄭重地看着易佳夕,“尤其是你。”

被警告了,易佳夕卻不怎麽慌張。

可能是太困,可能是想到那個總是穩穩當當的人,她不覺得慌張有什麽用。

在這件事上,她承認自己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反正事情已經壞到某種程度了,怕也沒用。

雖然這樣,“我還是不明白,這跟連紹又有什麽關系?”

就算有危險,也是沖她來,關他什麽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連紹閉了閉眼,眼裏的神色由淡轉濃,分明比外面的風雪還冷。

劉春明看在眼裏,苦在心裏。

他本來以為這倆人青梅竹馬,情投意合,是想叫連紹多看顧看顧易佳夕,并不知道他們這些年早已生疏。

誰知道好心辦壞事,一上車,察言觀色,就知道他們的狀态不對,眼是冷的,暖氣也化不開的凍。

這氣氛,連他一個萬年老光棍都看出來。

倆字,沒戲。

或許是自己年輕時留了遺憾,就總想看到別人的圓滿,劉春明覺得年少時的感情最為真摯動人,純潔可愛,卻沒想到那麽脆弱。

那歌詞怎麽唱的來着?劉春明洗澡時總愛哼哼。

“我認識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沒見過分久的合。”

易佳夕縮在座椅上,把袖子從羽絨服裏扯出來,捂住大半張臉,看上去困極了,她一路話也不說,安靜坐在副駕駛上。

連紹把劉春明送到住處,再開車送易佳夕回家,等到了才把她喊醒。

易佳夕睜開眼,松開安全帶,“那我走了。”

連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等等,”連紹叫住她,“你今天開店,祝你順利。”

“謝謝, ”易佳夕拉開門準備下車,想了想,還是說,“今天的事麻煩你了,以後我會跟劉叔說盡量別找你,畢竟你們是朋友。”

她語氣生分,聽得連紹心中一堵。

他的語氣也不禁生硬了些,“既然是朋友,他知道了也不會介意,我還是堅持當年的看法,那件事和易嘉澤無關。”

風從車門漏進來,伴随着雪花,冰冷刺骨。

連紹後悔自己話說得太重了,來不及後悔,易佳夕就淡聲開口,“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警察說了才算。”

“小夕,你不要這樣,當年的事他也很痛苦,我也……”

易佳夕擺擺手,困倦地說,“你別說了,我真的很困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連紹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你的耳環還在我這兒,下次給你。”

“不用了,一只耳環而已。”

“不要了?”

“不要了。”

待易佳夕走後,連紹在座椅上靠了一會兒,良久,才對着空氣喃喃自語,“我想也是。”

他和易佳夕相識于八歲,後來又變成鄰居。

那時候三個人每天一起上學放學,他雖然比易佳夕小一歲,內心卻自诩成熟,時時刻刻都想陪伴她保護她,等到意識到這份喜歡之後,連紹選擇在十六歲的那個夏天,向易佳夕表白。

那時候,易佳夕羞紅了臉,扭捏又高傲地告訴他要考慮考慮。

“考慮到什麽時候呢?”連紹問。

“等到我媽媽生寶寶了,如果是妹妹我就答應你,是弟弟就不答應你。”

連紹當時快着急瘋了,“怎麽能拿這種事情打賭?”

後來,易佳夕母親的屍檢報告出來後,證實了腹中是個男胎,也算是用另一種方式給了他答案。

那之後,連紹沒有再問,易佳夕也不再提,彼此都當那段對話沒有發生過。

她像只高傲美麗的鶴,一心向前,從來不會回頭看一眼的。

至少他不是那個,能夠讓她回頭的人。

這場雪,幾乎下了一天一夜,遠看天地素白一片,路上的雪被過往車輛碾成泥色,化雪導致氣溫驟降,路面結冰,接連在大型交通路口發生車禍,高速也封路了。

除了孩童,這個快節奏的城市已經厭倦了這場期盼已久的大雪。

Y.Bakery開業三天了,門庭若市,隊伍快排到大馬路上,排隊拿到號,還得等候至少半小時才能用餐或者打包。

易佳夕從辦公間的窗戶往下看,她問孟瑤,“你該不會是請了托兒吧?”

“我本來是這麽打算的……”孟瑤說,“但那天趙溪來店裏被人拍到,然後就火了,真給我們省了不少營銷費。”

噢對,那天錢之航帶來的女模特。

“還有還有!那天連紹也送花籃了,我看到名字都吓一跳,真的是那個連紹嗎?”

孟瑤露出花癡的笑,向易佳夕投來羨慕嫉妒恨的眼神。

“不管是不是,不要拿他來做文章,也別讓店裏的人在網上亂說。”易佳夕可不想因為這種事情出名。

如意算盤落空,奸商孟瑤很是失落了一陣。

可過了一個下午,被營業額刺激到,她又恢複成雞血滿滿的狀态,興致勃勃地和易佳夕提議開分店的計劃。

易佳夕正在廚房研究新甜品的配方,頭也不擡地說,“你最近是不是在玩夢想小鎮?”

完全沉浸在經營計劃裏的孟瑤:“對啊,你也在玩嗎,要不要加個好友?”

“你不如先想辦法回到我的微信好友列表。”易佳夕說。

提到這個,孟瑤的笑容登時僵住,自從那次被删除後,她每天發送好友請求,一次都沒通過。

就這幾天,話費蹭蹭上漲,孟瑤作為一個守財奴,萬分痛心疾首地出去了。

廚房內重新清淨下來,只有幾個甜點師在案前各自忙碌。

易佳夕把現烤好的蔓越莓曲奇餅取出來,裝盒打包,每一塊都是雪花的形狀。

洗幹淨手,整理幹淨案臺,易佳夕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現在快五點了。

還有兩個小時,梁霁辰的飛機就要落地。

他在美國的表弟結婚,在盛情邀請之下他不得不出席,出發那天打電話告知易佳夕的時候,梁霁辰的語氣将抗拒演繹到淋漓盡致。

仿佛他要參加的不是婚禮,而是一場鴻門宴。

老實說,得知梁霁辰要離開幾天的消息,失落之餘,易佳夕心裏也松了口氣。

即便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在那晚後,易佳夕還是會踟蹰地想,會不會太輕率了。

她想清楚了嗎,梁霁辰又想清楚了嗎。

在易佳夕的衣帽間裏擺着很多從未穿過的衣服,被她從商店櫥窗帶回自己家中,才發現她喜歡的只是它們挂在那裏精致美麗的樣子,才生出想要據為己有的心情。

如果能彼此冷靜幾天,還是沒有退縮,甚至更加堅定。

那麽……

又一次的,易佳夕在辦公間的沙發上睡着了,然後再一次的,錯過了梁霁辰的電話。

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冬天的夜本來就黑得早,易佳夕醒來的那一刻十分茫然,看了手機才知道已經七點多了。

梁霁辰打了兩通電話,是在一個小時以前。

易佳夕心有些慌,馬上給他回過去。

“喂?我剛看到……”

“我知道,”梁霁辰說,“我已經到濱市了。”

易佳夕用手理順頭發,說,“我也知道,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你剛落地吧?”

“打電話的時候我在你店鋪樓下。”他說。

她心中懊悔不已,說話都不利索,“那、抱歉,我剛才睡着了,你現在在哪兒?”

“我說過了,在你樓下。”他的語氣聽上去意外的柔和。

易佳夕愣住,連忙起身,拎起包往外走,語氣盡量保持鎮定,“怎麽不到店裏來找我?”

“怕你在忙,而且我也想一個人在車裏坐一下。”

易佳夕第一時間想到,或許他也需要一個緩沖期。

想想,再看看,是進一步還是退一步,誰都別着急。

西方很流行這樣的date文化,從約會,到确定關系,還需要一段很長的臺階。

在此之前,彼此都還是自由身,不必給對方承諾。

她走到樓梯又想起忘了拿曲奇餅,她只得折返回去,拿了東西再下樓,在停車場找到梁霁辰的車。

易佳夕出現的時候,頭發有點塌,無精打采的樣子,外套也沒穿,就穿了件寬松的毛衣,看起來就是剛睡醒的樣子。

坐進車裏,她第一時間把曲奇餅塞到梁霁辰懷裏,“喏,給你吃的。”

每回見面,易佳夕總會給他準備食物,這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只等待投喂的流浪貓狗。

“為什麽給我這個?”他拿起盒子看了一眼,雖然是看起來挺好吃的……

易佳夕給自己系上安全帶,“我遲到了,你吃了我的東西,就不能批評我。”

“我本來就沒打算批評你,”梁霁辰說,“而且,我到底什麽時候批評過你?”

易佳夕開始掰着指頭數,“第一次在飛機上、相親那次,還有我在大溪地那晚。”

“那是以前,而且那不是批評,”梁霁辰面不改色地說,“是建議。”

好好好,你說什麽都行。

只不過……

因才睡醒遲遲反應過來的易佳夕:“你的意思是,我現在可以随便遲到了?”

梁霁辰忽然有些頭疼,“我沒有說随便。”

“這麽雙标的嗎?”易佳夕沒想到。

他把曲奇餅交到易佳夕手上,倒車出庫,緩緩駛出停車場,“雙标?什麽意思?”

易佳夕忍不住笑了,“就是雙重标準。”

他聽不懂這類網絡用語,她一點也不意外。

讓她意外的是,居然在微信裏看到梁霁辰在一個小時前發來的好友申請。

易佳夕第一反應居然是誰在惡作劇。

“這個是你嗎?”易佳夕面無表情地把手機對着他。

“不然呢?”

“你居然玩微信?”在易佳夕的想象中,梁霁辰應該是及其保守的類型,手機只是為了通訊,社交軟件僅限郵件。

梁霁辰深吸了口氣,“怎麽我在你眼裏就這麽落伍嗎?”

“當你用 ‘落伍 ’來形容 ‘落伍 ’時,就說明你已經落伍了。”易佳夕說着,通過了他的申請。

“那應該用什麽形容?”

易佳夕露出一抹得意的笑,“不告訴你,說了你也學不會。”

她肚子有點餓,叼着一塊曲奇餅在嘴裏,低着頭,沒注意到梁霁辰在一處紅綠燈前停下車。

他傾身靠過來,在易佳夕臉上親了口,順便還把她咬着的那塊曲奇餅叼走吃掉。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易佳夕整個人都愣住。

“你幹嘛?”

“沒幹嘛。”

易佳夕有點懵,“梁老師,誰教你的?”

“我不用人教,”梁霁辰顯得無比鎮定,手握緊了方向盤,“我什麽都懂。”

好嘛。

這根木頭要翻身做主人,擺明了在跟她宣戰。

“這話很耳熟,知道哪種人最愛說嗎?”易佳夕笑了笑,一字一頓,“小、學、生。”

棠芯城城整理:  小學生離翻身的日子不遠了。

p.s. "我認識的只有那合久的分了,沒見過分久的合.",歌詞出自李宗盛《給自己的歌》,這老男人的歌字字珠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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