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秦魏宇去買吃的還沒回來。他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輸液室門口,紀之楠就手動撥快了滴藥水速度,總算趕在他回來前挂完拔針。

紀之楠用棉簽按着手就往外溜,在外面沒找到莉莉,手機又沒電了,他戴着口罩,像個沒頭的蒼蠅在醫院裏四處亂竄。醫院裏的路人行色匆匆,三次問路都只得到一根手指的敷衍指路,他順着方向走啊走,半個小時後又繞回原地。

今天真是喪透了。紀之楠頹然地坐在長椅上,看着周圍來來往往的人,聽見廣播裏在喊:“XX小朋友,請聽到廣播後到醫院一樓導醫臺處,你的媽媽在這裏等你。”

紀之楠苦笑,要是誰這麽找他,八成是白費力,因為他連導醫臺在哪裏不知道。

粉絲天天把他誇到天上去,說路癡也是萌點,說我們家楠楠超可愛,其實他心裏明鏡似的,自己這幅樣子說得好聽點兒叫天真,說得直白點就是蠢。

上輩子因為他蠢,辨不清方向,在前行的路上弄丢了媽媽,弄丢了事業,最後把命都丢了,該珍惜的東西他一樣都把握不住。

這輩子又要重蹈覆轍、走回老路嗎?

還不如在一無所有之前,把自己先弄丢,他突然想。這樣就不用難受,不用痛得要死還要強撐笑臉、故作堅強了。

“媽媽,那個哥哥在哭,他是不是找不到家啦?”一個路過的五六歲的小姑娘,用稚嫩的童音指着他問。

“哥哥只是有點難過,他的媽媽會來帶他回家的。”小姑娘的媽媽對紀之楠歉然地笑笑,牽着孩子走遠了。

紀之楠并沒有哭,只是戴着口罩呼吸不暢,吸了吸鼻子而已。

可他現在真的有點想哭了。

明明上輩子最後落魄成那樣,都從來沒有哭過。紀之楠又用力吸了吸鼻子,仰着頭怕眼淚真的流出來,怕給人看見了笑話,又慌張地低下頭不敢擡起來。

接着一雙做工考究的黑色皮鞋進入他的視線。

紀之楠有些茫然,目光順着往上移,看見他好不容易甩開的那個人又出現在他面前。

秦魏的胸膛正一起一伏,微張着唇急促地喘氣。他慢慢躬身,隔着袖口的布料握住紀之楠的手腕,将其擡起,然後把一個塑料袋放在他手上:“只有包子是熱的,湊合吃,等下帶你去吃好吃的。”

包子确實是熱的,秦魏宇的手也是熱的,隔着一層布料紀之楠都能感覺到,愣怔之下,他竟沒顧得上推拒。

秦魏宇見他眼角帶着濕意,訝然道:“哭了?”

紀之楠沒有低頭躲閃,眼前的人影漸漸有些模糊,高大身影和背後往來的人流影影綽綽彙在一處,仿佛一個晃動着的長鏡頭,叫人分不清戲裏與戲外,虛幻與現實。

紀之楠嘴唇動了動,讷讷地說:“我想回家。”

秦魏宇握着他手腕的手還沒有放開,聞言握得更緊了。

“好。”

興許是車裏太暖和的原因,紀之楠在路上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居然做了個夢。

他坐在一個四四方方的小院落裏,耳邊有叮叮咚咚的音樂聲,頭頂有藍天、白雲,還有呼嘯而過的飛鳥,。

他站起來,推開門走進另一個空間,這裏一片黑暗,只有他一個人,這裏很大,他喊“媽媽”時可以聽見自己的回聲。

他很害怕,倚靠牆壁,雙手背在身後摸索,沿着冰冷的牆面挪動,不知過去多久又找到一扇門。

這回是一間亮堂的屋子,裏面有一個又高又大的榉木書架,上面整齊擺放着許多英文書,有些他看過,有些他沒看過。

他順着書架旁的梯子爬上去,拿起一本名字陌生的書,剛翻開到第一頁,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在叫“小星”,他轉身張望,卻發現自己腳下的梯子突然不見了,身體沒了支撐,直直往下摔去。

紀之楠驚心動魄地醒了,頭頂“咚”一聲狠狠撞在車頂上。

他痛叫一聲,條件反射地想擡手捂腦袋,可是右手貼着紗布,還握着兩只包子,左手則被什麽東西抓住動不了。

抓住他的是秦魏宇的手。

只見秦魏宇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握着紀之楠的左手,氣定神閑,游刃有餘。

紀之楠愣了好半天,現在不止想給秦魏宇打CALL,還想把包子摔他臉上。

“撒手。”紀之楠冷冷道。

秦魏宇側頭看他一眼:“你醒了。”

紀之楠簡直要被氣笑了:“不然呢,夢游啊?”他腦袋還疼着,沒什麽耐心多費唇舌,“叫你撒手,聽不懂?”

秦魏宇臉上的神情紋絲不變:“是你抓着我不放。”

紀之楠眼皮猛地一跳,慌忙松開自己幾乎是鉗着秦魏宇手掌的幾根手指,關節握得有些僵硬,手心滿滿都是汗,不知握了多久。

紀之楠囧得頭都要擡不起來了,悶不吭聲好半天才覺察出不對勁。

“你帶我去哪?”

“回家。”

紀之楠看窗外:“我家不是這個方向。”

“是。”秦魏宇的回答簡短有力,帶着不容辯駁的肯定。

“放我下去。”

“馬上就到了。”

紀之楠不知道他葫蘆裏買的什麽藥,但是兩輩子積累下來的經驗告訴他,跟秦魏宇這種人硬碰硬沒有好下場。

他暗戳戳地看外面的路牌,準備車一停就伺機逃跑。

然而接下來沒再遇到紅燈,車子一路通暢地駛進某住宅小區,在車行道上拐了幾個彎,穿過前面成排的高層,最後穩當當地停在一幢三層樓高的別墅前。

從進入小區開始,紀之楠的心就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揪住,胸口一陣疼似一陣,他張開嘴,呼吸都變得有些不順暢。

秦魏宇繞到副駕這邊,同往常一樣紳士地為他打開車門:“到了,下車吧。”

冬天的夜晚來得格外早,此時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夕陽的餘晖落在屋頂的紅瓦上,像是給房子籠上一層稀薄而溫暖的光。

可紀之楠卻覺得冷。他的臉被陰影遮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表情。

“帶我來這裏做什麽?”聲音裏帶着一絲難以捕捉顫抖。

“家。”秦魏宇說,“這是我們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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