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視線紛紛聚集過來,樓梯上的衆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裏不上不下,讓夾在中間的紀之楠動彈不得。

他對陸姌沒有好印象,這女孩從小被家裏寵大,性格乖張跋扈,不知道“尊重”二字怎麽寫,比秦魏宇的二哥還要幼稚惡劣。

況且紀之楠知道她如此針對自己的原因,所以更加不想跟她有什麽交集。

他低聲說了句“你好”,冷淡而不失禮數,然後催促前面的人繼續走,“道路堵塞咯,大家動一動啊。”

自成一列的隊伍慢吞吞往上挪兩步,紀之楠剛爬一個臺階,左邊胳膊就被陸姌拽住了:“你躲什麽?怕我?”

紀之楠藏在口罩下面的嘴角微微上挑。

怕她?他承認上輩子是有一些,現在卻一丁點都沒有。

他輕松地把胳膊從陸姌手中抽出來:“陸小姐吃過了吧?麻煩讓個道給沒吃飯的人,公共場合請您注意形象。”

“是誰不要形象?”陸姌聲音拔高幾個度,“死皮賴臉往我三哥身上貼,也不掂量掂量自己,你哪裏配得上他?”

這下所有人都立定不動了,樓上樓下走道裏經過的客人也探頭探腦地看熱鬧。

周茹在後面使不上勁,伸手推了前面呆住了的莉莉一把,站在紀之楠後面的莉莉這才回過神來,用胳膊護住紀之楠,警惕地對陸姌道:“這位小姐,您認錯人了吧?”

陸姌斜睨她一眼:“你是紀之楠的助理?”

大名都報出來了,顯然不是認錯人。莉莉張口結舌,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時,已經到樓上的導演趴在欄杆上往下張望:“你們快點兒啊,還想不想點菜了?”忽而瞧見一身張揚紅衣的陸姌,“诶陸小姐,你也在這兒?”

紀之楠自聽見導演的聲音起就知道不妙。陸家喜歡做投資,因而認得不少圈內人,陸姌又愛跟着到處玩,上輩子她還有過進娛樂圈的打算,經常把公事應酬當聚會來參加,漸漸也混了個臉熟。

局面一時陷入混亂,周圍吃瓜群衆盲目抓瞎,不知道該幫誰。最後是導演指揮衆人進包廂落座,末了盛情邀請陸姌一起喝一杯,陸姌哼一聲,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了進去。

包廂裏面是一張能坐20人的大圓桌,周茹坐在紀之楠身邊,壓低聲音問他:“要不咱們找個借口先走?”

紀之楠搖搖頭,這個檔口上他如果無故離席,反倒顯得心虛遮掩,不夠磊落。

這是他的私事,陸姌也算是他的親戚,周茹便不再多問。

一桌人除了不知情的導演,都在私底下揣測這兩人的關系,席間一度安靜非常,只聽得見碗筷碰撞聲和偶爾的小聲交談。

菜上來大半,導演舉起酒杯:“這次節目順利錄完,多虧了我們紀大明星出手相救,來,我們一起敬他一杯!”

衆人舉杯起立,紀之楠理理衣服下擺,也要站起來,一旁的周茹忙叫大家都坐下,一番推辭過後,還是客客氣氣地站着幹了第一杯酒。

紀之楠不善應酬,更不勝酒力,一杯白酒下肚,從口中到胃裏着火似的灼燒起來,他喝掉一整杯白開水才勉強壓下那股翻湧刺激的不适感。

幾筷子蔬菜下肚,又有人向他敬酒,夕夕善解人意地幫忙解圍:“沒看見我們紀老師不能喝酒嘛?臉都紅透了,不如以茶代酒吧,別真喝趴在這兒。”

紀之楠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笑,端起茶水還沒舉起來,坐在圓桌那頭的陸姌就拍桌子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紀老師?他也能稱為老師?”

紀之楠知道這小姑娘沒那麽容易放過自己,上輩子她就把他當眼中釘肉中刺,以讓他不痛快為人生目标。不過最後她确實成功了,傻的那個紀之楠當時已經杯弓蛇影,捂着耳朵什麽都不敢聽什麽都不敢看,陸姌動動手指輕輕一推,就摧毀了他最後一線微薄的希望。

夕夕顯然也對這個沒禮貌的姑娘沒好感,面色不虞道:“紀老師前年就拿了金花獎最佳新人,叫一聲老師不為過。”

要不是她提起,紀之楠自己都快忘了這個頗有分量的新人獎。那會兒他剛出道一年多,對演戲這件事還處在興奮期,合作過的幾個導演和老演員都稱贊他演戲有靈氣,再加上運氣不錯,一路好劇加持,拿下新人獎自是無可厚非。

後來呢?後來秦魏宇回國了,他的生活重心開始偏移,不再用心鑽研劇本,而是想盡辦法往秦魏宇跟前鑽。偏生他又愛面子,端着副驕矜的姿态不願直說,偷偷摸摸追得煞是辛苦,身上的最後一點靈氣也在日積月累的郁郁寡歡中消磨殆盡。

對面的陸姌得理不饒人:“都說了是前年,這兩年哪有什麽拿得出手的作品?”她挑釁地看着紀之楠,“要是真有本事,年紀輕輕的為什麽這麽着急,要找個豪門做靠山?”

席間又開始竊竊私語。

周茹面色鐵青,眼看就要站起來,紀之楠不動聲色地按住她,然後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道:“陸小姐何出此言?”

“別揣着明白裝糊塗。”陸姌說到這個就生氣,“還沒進門呢,就騙得我姨父把名下的公司轉讓給你,耍得一手好心機啊。可惜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你知道我三哥為什麽放着那麽多家室好的小姐不娶,非要跟你結婚嗎?”

“這我确實不知道。”紀之楠放下茶杯,轉而端起酒杯晃了晃,看着透明的液體在杯壁上沉浮,低低笑了,“非要跟我結婚?這個‘非要’的過程,我倒是願聞其詳。”

“你!”陸姌借着酒勁發瘋,騰地站起來,“別得意得太早,我三哥才不是真心娶你,你哭的日子還在後頭!”

紀之楠臉上笑容更大:“我和他誰娶誰嫁還說不定。再說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在我跟前喊,我也不會當場哭給你看啊。”

邊上觀戰的導演聽了半天,總算理順兩人的關系,附和着幹笑幾聲,打圓場道:“哈哈哈,陸小姐和紀先生真有意思,來來來,大家動筷子,別光顧着交流感情,現殺的活魚就得趁熱吃!”

衆人繼續用餐。陸姌被紀之楠堵得沒話說,一屁股坐下來,狠狠瞪他。

紀之楠渾然不覺似的自顧自吃菜,期間還饒有興致地挨個給節目組成員敬酒,一杯白酒一杯茶水,你來我往,喝得不亦樂乎。

周茹和莉莉擔心他喝多了不舒服,要幫他擋酒,紀之楠揮手說不用。兩人見他明明喝了很多,眼神卻異常清明,端着酒杯的手也絲毫不見顫抖,便放下心來随他去了。

一頓本該高高興興的飯局,最後在詭谲的氣氛中結束了。

紀之楠堅持不要莉莉扶,靠着牆慢慢往外走。他第一次喝這麽多酒,聽人說一醉解千愁,他不知道自己醉是沒醉,只知道腦袋快疼炸了,該出現的、不該出現的,像潮水一樣瘋狂湧入,在腦子裏攪作一團。

陸姌比他醉得厲害,站都站不住,兩個節目組的女工作人員架着她站在路邊,怎麽都沒辦法從她口中問出家庭住址。導演無奈,讓她們送她去酒店住一晚,陸姌又賴在地上死活不肯走,看見紀之楠出來了就往上撲,嘴裏念着“三哥是我的”之類的瘋話。整個節目組的工作人員都沒見過名門閨秀耍酒瘋,看熱鬧的同時都帶着一臉鄙夷。

夕夕還沒走,為難地對紀之楠說:“你看能不能聯系到她的家屬?大晚上的把一個姑娘丢在路上,實在不安全。”

外面冷風一吹,紀之楠昏聩的神志恢複一線清明,他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那頭很快就接了起來。

紀之楠雙眼微眯,仰頭望着夜空中的月朗星稀,對電話冷聲道:“望江樓,來接你的好妹妹。”

秦魏宇不到半小時就到了,下了車便帶着司機往飯店方向快步走去。

此時飯店已經打烊,店面前有很大一片空地,尋了幾圈沒看到人影,秦魏宇邊環顧四周邊撥打紀之楠的電話,然後循着奇怪的狗叫聲,找到躲在角落裏的兩個人。

陸姌哭累了,坐在牆角邊抽抽噎噎地說胡話,身上蓋着不知道誰的羽絨服。紀之楠則靠在牆上,雙手互相插在大衣袖子裏,低着頭把臉埋在立起來的領口中,借着迎面的一點路燈光,只能看見他擋住半張臉的碎發和露在外面通紅的鼻尖。

秦魏宇指揮司機把陸姌弄上車,自己走到一動不動的紀之楠跟前,脫下身上的大衣罩在他身上。

他的衣服比紀之楠大上一兩碼,被深色外套裹住的紀之楠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瑩白的一張小臉擡起來,眼中渙散的光慢慢聚攏,忽然咧開嘴扯出一個無聲的笑。

秦魏宇一怔,這是紀之楠這輩子第一次對他笑。

接着便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氣,秦魏宇微微皺眉:“喝這麽多酒?”

紀之楠又看了他一會兒,笑容逐漸褪去,然後賭氣似的把臉別開。

秦魏宇只當他喝醉了犯迷糊,隔着衣服摸到他的手:“走吧。”

紀之楠不肯動,像被黏在牆上似的負隅頑抗,毫不含糊地甩開秦魏宇的手。

“怎麽了?”秦魏宇從未見過紀之楠如此小孩子氣的一面,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理。他耐心道,“乖,先去車上,外面冷。”

紀之楠搖頭,嘴裏說了句什麽,秦魏宇沒聽清。

他靠近了些:“你說什麽?”

“騙子,騙子……”紀之楠埋着腦袋念叨。

“誰是騙子?”秦魏宇忍不住問。

紀之楠擡起頭,梗着脖子沖他吼:“你,騙子!”

秦魏宇又懵了,還沒想到該如何回應,就看見紀之楠的眼眶像進了沙子似的驟然泛紅,清亮的眼睛還是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不是想看我哭嗎?” 紀之楠倔強地昂着頭,“你倒是看啊。”

急促的、帶着酒氣的呼吸盤旋在四周,伴着略帶哭腔的低啞聲音,讓秦魏宇的心髒狠狠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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