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傍晚時分,雲鶴回到書房,沐浴之後走出來,齊骛已經站在書案旁。他便道:“今日有新護衛來了,你便不必日夜都跟着了,回屋早些睡吧。”
齊骛頓時眉頭一壓。大人身邊沒個護衛,他要擔心大人的安全。大人身邊有護衛,他也煩惱!他道:“他們……大概學規矩去了?等他們過來之後,我再回屋。”
“護衛的規矩孫伯一早便與他們講過了,哪裏需要學?”雲鶴笑。後院的姨娘學規矩也是個由頭而已,身為護衛只需要聽一遍府裏的規矩就好了,況且這兩個護衛又不同別個。他一指角落暗處,“早就在這兒了,你沒注意到?”
齊骛才發現屋裏另有氣息,他沒什麽好說的,便依言退下。
雲鶴将暗中的護衛招來,看了一遭發現此人的武藝并沒有比齊骛好多少,他便有些納悶:“在想什麽呢,如何沒發現屋裏還有人?”
“方才那人?”護衛回想了一番,“他光顧着進門看桌案上,不過我看他并沒有動的意思,便沒有現身。”
“桌案……”雲鶴垂眸看了一遭,好像沒什麽特別的。筆墨紙硯俱在,卷軸連方寸都沒有動過,再則齊骛沒有動他卷軸書籍的陋習。等等……雲鶴的目光落在墊紙上的墨跡,早晨他教齊骛寫名字的,齊骛名字的那紙是給齊骛的,寫有他自己名字的紙并不曾銷毀。再掃了一圈,帶有他名字的那張紙不見了。他不禁失笑,也只有齊骛會拿那張紙了。
戌時,秦時悄悄潛入雲鶴書房,一邊改換雲鶴的行頭,一邊輕道:“小狼狗不在,我便可輕松許多,到底是自家兄弟在比較方便!”
“還是要小心。”雲鶴道。
“知道。”秦時點頭。
他們口中的齊骛在房裏練了一個時辰字,便又躍上屋檐。屋所的檐下大多都住着人,齊骛輕輕掠過,最後落在随廊的檐上随意走着。今日的雲層較厚,月華幾乎都透不出來,只朦胧地微有光亮。他仰面躺倒在檐上,看着上空光影明明暗暗地變幻。
随廊旁有一棵碩大的青木香樹,樹冠高高過了随廊檐上,風吹過樹葉盡是沙沙聲。側旁是豐茂的青木香樹樹冠,鼻息間是淡淡的葉香,耳邊是時輕時沉時急時緩的沙沙聲,偶有幾聲蟲鳴,齊骛的心瞬間安靜不少。
忽然,這靜寂的夜裏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齊骛屏息聽着。這條随廊是往後院去的,現下這個時候從前院走去後院的,整個府裏便只有一人。即使不用看臉,齊骛都能認出雲鶴,憑身影,憑聲音,又或者……腳步聲。他略微皺了一下眉,今日的腳步聲為甚有些異樣?是診療太過辛苦,還是在走神?
檐下的秦時的确是心思不靜,小娃兒今日會背三字經了,他急着去千影院子裏看看。不過,他的步子與雲鶴的不太一樣。雲鶴的身份是個不會武的文官,步子稍重,卻又儀态文雅,而他的步子輕得微不可聞。剛回神過來,他便立馬收住腳,依舊按照雲鶴的步子來走。這座宅院裏人多口雜,目光也諸多,稍有不慎的确是會給雲鶴帶來不便。他拐過幾道,進了屋裏才卸了僞裝。
齊骛側臉看着“雲鶴”進了夫人屋裏,許久之後才又轉回來。原來是急着去見夫人……他仰面躺着,夜空裏依舊是厚厚的雲層,透着深深淺淺的光亮,耳邊依舊是樹葉的沙沙聲和蟲兒的鳴叫聲,鼻息間依舊是青木香的味道,可是他的心卻是靜不下來了。
萬千思緒閃過,齊骛忽然皺眉,那樣的背影好似在哪裏看見過。明明是大人的背影,可他總覺得在哪裏見過相似的。他按了按頭,一時之間想不起來了。夜裏屋檐上的風很柔,很緩,齊骛也沒有再多想,便睡了。
過了半夜,齊骛突然聽到異響。他支起身,往後院那處看去,卻只來得及看到一個身影躍出牆。齊骛皺起眉,夜色太暗,其他都看得不真切,可那背影卻是看得真真切切。那就是與雲鶴十分相像的身影!大人不會武,那麽,那道身影是誰?出入夫人院裏又是何事?細細聽去,後院裏一片寂靜,仿若方才那一幕只是一道幻影。
這時候天空有野鴉飛過,影子投過地上,好似一道人影閃過。齊骛有些遲疑了,方才到底是不是人影?
齊骛很想去夫人院裏看一看,可現下這個時間,萬一進去之後,雲鶴便是在夫人床上,他要如何說?想到這一點,他便歇了所有的心思。不管怎樣,那是後院,他得避嫌,況且大人還歇在裏頭。他躍下檐,再沒有閑情雅致面向月華入寐,而是回屋睡覺。
清早,齊骛起來剛要去廚房拿早膳,便看到雲鶴從後院那道門過來。他想起昨夜的事,甚至有些不敢确定,是睡迷糊了,還是真的有看到。難不成昨日看了大人的背影,睡夢裏便是想着這事?
“一大清早,發什麽呆?”雲鶴站到齊骛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
“嗯。”齊骛回神,“大人今日起得好早,晚上睡得好嗎?”
“挺好。”雲鶴繼續往書房走,一邊與他道,“太醫令的診療的确是有效果,我覺得好了一些。”
“那太好了。”齊骛真心替雲鶴高興,那道影子的事便抛到腦後。
雲鶴回書房換了一身衣衫,拿了幾卷卷軸便帶着齊骛出發去上朝。齊骛依舊是在宮外馬車裏等,雲鶴拿着卷軸進去上朝。
朝議之後,皇帝又留了那幾人去議事房議事。今日上朝的事情不多,議完事才堪堪到晌午,皇帝依舊留他們用膳。
“赫卿,”皇帝道,“你那小護衛可有一同過來,現下時辰也晚了,不若也用點吃食再回去吧。”說着,他立馬看向近侍。
近侍正想點頭出去看一看,雲鶴答道:“皇上,那位護衛沒有跟過來。昨日臣剛剛添了兩位新護衛,今後便可以輪着護送臣上朝。如此,護衛也可以輕松一些。”
“早該添了!”皇帝笑,可心裏卻微有失望。
近侍也便頓住,他明白,皇帝定是對那位小護衛動了心思。下賤奴仆常常都不能在正點用飯,皇帝何時關心過?也只有這麽一人,讓皇帝開了口,可偏偏還不巧。近侍為那位護衛可惜,得到帝皇寵愛,那是何等榮耀!
用了膳之後,雲鶴便出宮了。遠遠地,他又看到齊骛站在馬車旁,巴巴地望向這邊。他快走了幾步,壓低聲音道:“如何不在馬車裏等?日頭這麽大,也不知尋個樹蔭處。”
裴盛從後面走過來,笑道:“赫大人還真是體恤你家護衛!”
雲鶴側身一讓,與他道:“馬車在日頭下曬,下官待會兒坐在裏頭可不悶熱?”他一看裴府的馬車,“不及裴大人的護衛貼心,早早就占了個樹蔭,裴大人進去定是陰涼爽快的。”
裴盛努力緩下一口氣:“方才皇上還問,赫大人的護衛有沒有跟過來,赫大人……好似欺君了。”
“下官的護衛的的确确沒有跟進宮,一直在外守着,”雲鶴道,“裴大人慎言,下官并沒有欺君。”
裴盛又被噎了一記,仔細想來,他答皇帝的僅僅是沒有跟過來,至于跟到哪裏并沒有說明!但是,皇帝說不得誤會了這位護衛今日沒有護送赫大人過來上朝,而是換了另一人。否則,以皇帝那點子心思,定可以将人從宮外招進宮裏。是的,裴盛也知道皇帝喜歡美手。皇帝的那點子愛好,羅那朝臣有哪個會不知?他一甩袖,往樹蔭下的馬車走去。
雲鶴見人走了,才帶着齊骛上馬車。
“大人,方才那人是誰?”齊骛問。
“大司徒裴盛,”雲鶴道,“接替明晟大司徒位置的人。”
齊骛想了想道:“皇帝又提到我了?方才被他撞見,會不會有麻煩?”
“不會。”雲鶴笑,他說話滴水不漏,哪裏能治得了罪?
“方才看他很生氣的樣子……”齊骛道。
雲鶴明白齊骛的意思,便與他道:“裴盛其人雖擔着大司徒位置,可方方面面與明晟大司徒不好比。是,他的位置确實比我高,可皇帝不會偏幫他。”
齊骛看他。
“首先,我言辭并無問題,是他們自己意會錯了,我怎麽知道他們怎麽想。”雲鶴道,“所以,這個欺君之罪我是不敢認的。”
齊骛點頭。
“其次,裴盛并無建樹,擁有的只是皇帝的提拔。皇帝提他上去,只是因為這次歲舉裏只有他是世家子弟裏最能看得的。而我,”雲鶴一笑,“已為皇帝收攏了不少稅銀。皇帝不敢為了一個沒有建樹的大司徒,得罪一個辦實事的大司農,至少,現在不敢。”
齊骛又點頭,大人說的有道理。
“最後,裴盛并非善類,”雲鶴道,“我若沉默忍受,他只會變本加厲,并不會見好就收。那我何必如此,還不如反擊過去心裏還爽快些。”
齊骛聞言,卻是有些擔心雲鶴。
“當然,”雲鶴看着他的眼眸就知他在想什麽,“這麽得罪他的底氣,便是我得永遠站在他之前。若是……我有一日得罪了皇帝,或者對皇帝來說沒什麽用處了,下場就不止嗤笑與羞辱。”
“大人……”齊骛皺眉。
“便是與你這麽一說,面對看不慣的人,惟有永遠站在他之前,才是于對方而言最大的打擊。”雲鶴道,“你該信我的,現在我能站在他之前,以後我會一直站在他之前。”
齊骛看着雲鶴,他的确是信大人的,可他還是忍不住擔心。
“畢竟,他大了我将近十歲。”雲鶴笑。
齊骛瞬間跟着雲鶴笑了。傳聞大人十三便通過歲舉當上了太倉令,短短兩年又升上大司農位置。這麽年輕能做到這一步的,整個羅那只有已致仕的前大司徒明晟。他道:“大人,我會保護好你的。”
雲鶴自然是不用齊骛保護的,可還是點點頭:“好。”
很快,護衛服就送到大司農府,三位護衛都換上了新的護衛服。齊骛撫過鲛革,心裏止不住興奮。另外兩位護衛卻是沒齊骛這麽興奮,這護衛服本就出自齊莊,雖款式是雲鶴親自畫的,但這鲛革甲胄,銀制面甲都是齊莊現有的東西,他們見怪不怪。
“聞言,鲛革為甲,金石不可入也。”齊骛見另外兩位護衛目無表情,便道,“你們……不欣喜嗎?”
“嗯……”兩位護衛沉默了一下才應,“欣喜。”
齊骛:“……”真敷衍,擺明了一點都不欣喜嘛!
兩位護衛不知面前這人為何咧開的嘴一下子收合起來,明明都回答他了。
“這樣……”齊骛突然眼眸一閃,臉上閃過一道玩味,“我們好歹穿上了新護衛服,一起去給大人看看!”
兩位護衛面面相觑,穿新護衛服就要給雲鶴過目,這是哪裏的規矩?
“走!”齊骛立馬拉上銀面甲,也催着他們帶上面甲。
三人差不多的身量,一樣的衣裳,還佩戴了銀面甲遮去大半面容,只剩了一雙眼睛漏在外面。乍一看去,簡直是一模一樣,頗難分辨。
雲鶴發現三人來到他書房,一時不明他們的意圖。他看過齊莊那兩位暗人,發現并無什麽異常表情,便對着齊骛道:“怎麽了,新的護衛服可還喜歡?”
齊骛微微睜了睜眼:“大人,您認得出我?”
“自然。”雲鶴點頭。若是這點都看不出,就枉為諜支羅那京都域首了。
另兩位護衛知道沒他們什麽事了,便退了下去。
“明明……”齊骛看了一眼正走出去的兩位護衛背影,“都差不多一模一樣。”
“差不多一模一樣,也是有不一樣的。”雲鶴淡笑,“別人不敢說,但你無論怎麽樣,我都能認出。”
明明是最簡單不過的一句話,齊骛卻是覺得十分動聽。他怎麽樣,大人都能将他認出來,那是不是說明,他在大人心裏有着不一樣的地位。可再看去的時候,齊骛發現雲鶴臉上的笑意收去了。笑顏那麽好看,為什麽那麽吝啬?能笑得這樣溫柔的,除了大人,只有椰糕哥哥了。椰糕哥哥……齊骛看着雲鶴的臉,不禁出神。
“你還沒答我。”雲鶴感覺到他的走神,不免心神一晃,方才不該笑的,特別是齊骛正盯着他的時候,更不該笑。
“什麽?”齊骛回神。
“這護衛服,可還喜歡?”雲鶴問。
“喜歡!”齊骛道,“特別喜歡!”白色的衣衫,銀白色鲛革,還有銀色的面甲,他統統都喜歡!
“嗯。”雲鶴點頭,他就知道齊骛會喜歡。他親自畫的式樣,全按齊骛的喜好來的,如何能不喜歡?他垂眸看到卷軸上,道:“名字練得如何了?去寫來我看看。”
“是!”齊骛将注意力從衣衫上轉開,站到一旁案桌,拿出一卷紙撫平。他看了一眼低頭在卷軸上寫字的雲鶴,心裏有太多無法言說的東西洶湧而出。大人寫字的樣子最好看了,認真,專注,沉穩,溫和……蘸墨執筆,齊骛在紙上寫下,雙赤赫,竹下均,赫筠。赫筠,赫筠……
雲鶴過了一會兒便放下筆,見齊骛寫得專注,便輕步走去。站到齊骛桌案之前,他才看到,齊骛筆下盡是他的名字。
齊骛從那兩字裏回神的時候,便看到雲鶴正看着他,而他恰恰寫了一紙的“赫筠”。他臉上一燙,慌張地收攏起紙:“我……我重寫!”
“其實,我并不喜歡這名字。”雲鶴對他道。
齊骛一頓:“大人,可有取字?”
“沒有。”雲鶴道。
“我覺得大人的名字很好。”齊骛道。他很喜歡大人的名字,也喜歡大人的眼眸,大人的聲音,大人的身影,更喜歡大人。
雲鶴淡淡一笑,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不是那麽讨厭。他喜歡的,他剛好有。
作者有話要說:
寫齊骛躺在檐上,面向月華,心思十分平靜的那一幕,我一直單曲循環,秋姊妹のなく頃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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