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回
這廂,崔渚夢中勾勒多年的佳人形象已悄然改變;那廂,李衍談興大起興奮異常。
他一味地拉着崔表哥,竭力吹捧端王殿下多麽英俊高大智慧無雙。李衍眉飛色舞地講,崔渚認認真真地聽,忽覺心中有些煩悶。
他想這沒來由的憋悶大概是病中憔悴的緣故,便打斷李衍的話,又委婉地下了一次逐客令。
李衍卻還未盡興,聽崔渚又要趕他走,便脫口而出說:“雁洲哥哥,你不是要沐浴後再睡覺麽?要不讓妹妹幫你擦身子罷。”
雖說要幫表哥擦身,但他充其量只是在旁邊幹看,擦身這種活兒自然還是交給仆人去做。
崔渚卻被李衍吓了一跳,連連擺手抗拒地說:“萬萬不可,就算你我是兄妹,沐浴擦身也太逾矩了。”
李衍促狹一笑,說:“沒想到堂堂幸原公子居然如此膽小。”
言談許久,崔渚已隐約察覺到,宜安小表妹似乎十分在意他“幸原公子”的頭銜,話裏話外都要帶上這四個字。
崔渚咳嗽幾聲,啞聲勸道:“宜安妹妹,你雖然受到端王喜愛,但也要注意舉止分寸。王府大院裏最容易惹出是非,你我兄妹清清白白,難保別人不會誤會。”
聽了表哥這番苦口婆心的勸慰,李衍先是一愣,接着心思急轉明白過來,這傻表哥居然誤以為“宜安表妹”是“宜安表弟”的小情兒!
沒想到幸原公子不只膽小如鼠、不敢親近女子,還喜好臆測他人的閨房秘事,果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土包子。
李衍強忍笑意,順從地說:“謝謝雁洲哥哥提點,那麽你安心去沐浴罷,妹妹先回去了。”
崔渚一邊咳嗽一邊點頭,李衍便披着一頭淩亂烏發高高興興地退出去了。
李世榮等忠仆都守候在洗竹苑外。李衍一待走出竹門,就狂笑不止快要斷氣。衆侍衛面面相觑,李衍笑完了,又沖洗竹苑裏喊:“雁洲哥哥,我明天再來找你玩!”
屋裏響起了一聲“好”,音色溫和如琴,正是幸原公子的聲音。
緊接着,衆人又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聲,怕是幸原公子因為高聲應答而喉嚨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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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書童一聽公子咳嗽忙掙開挾制,李世榮等人松開力道,這書童便如離弦之箭般沖進了洗竹苑。
崔渚書童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模樣清秀,長得還沒有李衍的肩膀高。幸原公子此行只帶了這一個書童在身邊,應當是很中意這個孩子的。
那書童急急地穿過竹門,不意蹭到了李衍的肩膀。李衍還未說話,這半大少年立即大驚失色,結結巴巴地說:“宜、宜安姑娘,得、得罪了——”
不待李衍反應,這書童又跌跌撞撞地跑進了屋子。
李世榮上前解釋,原來他們合夥哄騙這小書童,說“宜安姑娘”在屋裏照顧崔公子。如今放眼整個端王府,只有這位書童和他家公子不知天下根本沒有什麽“宜安姑娘”,只有一個堂堂正正的“宜安王爺”。
正在道觀修行的陳宛太後對王府上下大事小情無所不知。李世榮等人知瞞不住她,便串通全府給觀裏傳話,說端王殿下在陪崔渚玩耍。
李崔氏向來知道兒子是小孩性格,一朝一夕也不能成熟長大。她只聽了個大概,便不再追問端王與崔渚之間究竟是怎麽個玩法,只囑咐衆人多多陪伴幸原公子,不要惹出什麽事端,然後便回神堂修行去了。
只要把最難糊弄的陳宛太後糊弄過去,整個端王府就再沒有任何人能阻礙李衍男扮女裝折磨表哥的宏偉大業。
李衍對此撫掌稱快。既然他一時想不出辦法能讓崔渚在大家面前丢人現眼,不如就走個迂回路數:先想盡辦法讨崔渚喜歡,叫他減弱心防,再趁機尋找他的軟肋,最後趁其不備一舉拿下。
本王果真真龍之子聰慧不凡!
李衍竊喜不已,便披頭散發穿着內衫在寒風中穿過整個王府,從最西邊的洗竹苑回了最東邊的聽泉閣,夜裏又派人去母親的舊屋偷些女子服飾回來。
陳宛太後住進道觀時只帶了幾件舊衣在身邊,過去在皇宮裏穿戴的珠寶宮裝皆存放在庫房之中。李世榮等人拿着李衍的命令輕易地就開了太後的庫房,取了數件李崔氏年輕時的舊衣,并上珠玉玳瑁等首飾一起帶回聽泉閣。
滿屋錦繡珠寶将聽泉閣襯得流光溢彩,李衍喜上眉梢,有了這些寶貝,他就不用披頭散發裝女人了。
第二日清晨,李衍早早起床,喚侍女來幫他打扮女裝。
聽泉閣的侍女們與端王一同長大,個個都是貪玩性子。驟然見到殿下屋裏多了這麽多漂亮衣服和珍貴首飾,少女們皆倒吸涼氣贊嘆連連。一時間,聽泉閣裏洋溢着女子活潑的嬌笑聲,閣外路過的王府侍人們都聽得好奇不已。
聽泉閣內笑鬧過後,端王期待萬分地坐在銅鏡前,囑咐侍女們快些為他梳妝,他要去看看幸原公子的病好了沒有。
于是,侍女們取來自家用的胭脂青黛,齊心協力地為端王殿下梳妝更衣。端王雖男生女相,但因身居上位,眉眼中自有一種英氣。只因昨夜燭火昏暗,加之崔渚病中眼神不清,才被他輕易哄騙過去。
侍女們替端王修細眉毛、敷粉描唇又挑選最漂亮的裙子給他換上,足足花了兩炷香的功夫才大功告成。
李衍細瞧銅鏡中的身影,一介金貴皇子俨然變成了華麗美人:身穿魏紫絲裙,足蹬鑲珠絲履,畫黛眉點朱唇,滿頭玉翠珠光寶氣,活脫脫就是貴族少女。李衍準備就緒便揮別衆人,迫不及待地跑去洗竹苑招搖。
東邊的聽泉閣笑語晏晏歡快熱鬧,西邊的洗竹苑卻是愁雲慘淡死氣沉沉。
李衍提着裙角還未進門,就聽到洗竹苑裏傳來嘶啞的咳嗽。聽聲音竟是比昨夜嚴重了許多,簡直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似的,叫人渾身不舒服。
李衍的喜悅心情當即一掃而空。他滿腹疑惑地推開竹門進入苑內,恰好看到崔家的書童正拿着個葫蘆瓢從缸裏舀水。
那書童本是愁眉苦臉的模樣,不經意看到苑裏站着個濃妝豔抹盛裝打扮的明豔少女,當時吓得渾身一抖,一瓢水有半瓢都灑到了地上,口中還結結巴巴地說:“宜、宜安姑娘……”
屋裏登時傳來一陣催命似的咳嗽,李衍叉着腰問那書童:“怎麽回事?怎麽一夜過去了,幸原公子的病不但沒好竟然還更重了?”
書童憂愁地答:“王府的大夫今早來看過,說公子昨夜裏吃得太油膩,魚肉腥膻害了嗓子,怕是要過三五天才能恢複。公子這幾天都不能再碰葷腥,只能喝點清粥了。況且,公子的嗓子倒了,現在說話也不十分利索,所以宜安姑娘今日還是回去罷,免得沾染了病氣。”
李衍心中一沉,難道是他昨夜強逼着崔渚吃飯,才害得他病情加重麽?
但他轉念又想,本王就是為了折磨崔渚才女扮男裝接近他的。崔渚病情加重豈不是恰好合了我的心意?
這男扮女裝的計劃明明出師大捷,李衍卻頓覺無聊無趣,胸中不知為何無比煩悶。
李衍又指着崔家書童手裏的葫蘆瓢問:“你這是要做什麽?打算給你家公子煮粥?”
書童搖搖頭,道:“王府的管事說,公子的吃穿用度都由他們一手包辦。我現在打算燒點熱水,将公子随身用的物件烹煮清洗一番。”
李衍奇怪地問:“為什麽要烹煮物品?”
書童道:“宜安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幸原有個說法,生病的人随身物件也沾了病氣,必須要用熱水或——”
“打住,打住。”李衍忙叫停了幸原公子的書童的民俗論,又問,“你叫個什麽名字?”
書童雙手攥緊了葫蘆瓢,緊緊張張地朝李衍行了個禮,道:“我叫……鄙人名叫崔伯星。”
崔伯星應當是崔家旁支一族的少年,也和李衍沾親帶故,算得上是端王的小表弟了。
看崔伯星跟他家公子一樣一副沒見過女人的樣子,李衍又起了欺負小孩的興致,掐着嗓子嬌聲道:“崔伯星,你知道我是誰麽?你是我的表弟,你該叫我表姐的!”
那崔伯星已經信了端王府衆人的哄騙,再說昨夜李衍等人回去以後,崔渚又喚他到床邊特意囑咐,說宜安姑娘是端王殿下的枕邊人。因此,崔伯星對“宜安姑娘”十分恭敬,李衍要他叫“姐姐”,他就乖乖巧巧地叫了聲“宜安姐姐”。
李衍聽完又是一陣大笑,弄得崔伯星一頭霧水。
端王爽朗的笑聲飄到了內屋裏,又被崔渚那要命般的咳嗽聲擋了回來。這新一陣咳嗽聲格外漫長聒噪,崔伯星聽聲不對,忙丢下葫蘆瓢和“宜安姐姐”進屋查看。
不一會兒,崔伯星便出來告罪,原來是崔渚要請“宜安姑娘”給“宜安王爺”傳個口信:他這幾日病重不便見人,再過個三四五六七八日,等他的病好利索了,自然會去聽泉閣拜見端王殿下。端王殿下不必憂慮,也不必再遣姑娘來照顧他了。
這番陳情合情合理,饒是李衍再只手遮天也沒辦法強逼重病之人起床陪他玩鬧,只好隔着竹門朝屋裏喊了幾句話,便敗興而歸了。
就算崔渚不能見人,端王也自有逍遙樂子。
端王殿下在陳宛建府不久,認識了不少年歲相近的夥伴。前些日子,他一味忙着準備幸原公子的接風宴,将這幫子朋友都冷落到了一邊。如今接風宴過去了,那些年輕的公子和少爺門又陸續來找李衍玩耍。
在這些人中間,跟李衍玩得最好的,就是陳宛禦史的兒子尹煦。
尹禦史本希望兒子考取功名建功立業,但尹煦從小對着四書五經就頭疼腦漲,禦史千方百計都落了個空,最後只能放棄了這個想法。
人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尹煦雖然不通文采,但在識人交友通傳消息一道上卻十分有天分。
端王李衍在陳宛建府還不到一年,尹煦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與王爺結交善緣,從此出入王府暢通無阻。這般手段讓無數想巴結端王卻沒有門路的人好是羨慕。
在幸原公子接風宴的那天,尹煦也是翹首期待又敗興而歸的賓客之一。于是第二日午後,尹煦又帶着禮物上門拜訪。
李衍早上在洗竹苑吃了閉門羹,午後已換回了男裝。他接待了朋友,替崔渚告病,又收下了尹煦的禮物。
尹煦本就是尋個借口來看端王的,就算見不着幸原公子也不礙事。見李衍閑着無聊,尹煦就說陳宛府南邊開了間新茶屋,風雅有趣,文士畢至。李衍一聽有熱鬧湊立即心生向往,高高興興地跟着尹煦吃茶去了。
那新茶屋叫“靜蓮”,開在城南。茶屋典雅文靜四面透風,中間挖出了一方寬闊蓮池,圍着蓮池擺滿了長桌軟墊,彼此再以屏風隔開,錯落有致。
眼下初春寒冷,蓮池裏光禿禿的還什麽都沒有。但陳宛人好熱鬧,平時就愛湊在一起說話。所以靜蓮茶屋一開業就門庭若市,來客都是成群結隊附庸風雅的文人墨客。
李衍瞧着有趣,也跟尹煦一起要了一方賞蓮雅座。
現在的靜蓮茶屋雖然還沒有蓮花可看,但店家的茶□□致可愛可口,李衍有甜食吃、有熱茶喝、還有友人陪伴,好不輕松自在。
再聽茶屋內衆文士高談闊論,話題都是初來乍到的幸原公子崔雁洲:有的說崔雁洲三歲識字五歲作詩,驚才絕豔非同尋常;有的說端王此番花大力氣請來幸原公子做幕僚,一定是要大展身手,在陳宛府做出一番事業。
端王坐在屏風後聽人們說話,感覺自己俨然成為了陳宛府文人圈子的中心人物,更是心情暢快得意萬分,心道這靜蓮茶屋果然風雅,只是這屋子四面透風,可把本王吹得腦殼兒疼。
接下來幾日,李衍再沒去過一次洗竹苑,成日裏就拉着尹煦去靜蓮茶屋玩耍吃茶,順便聽陳宛文人如何聚衆吹捧端王殿下和幸原公子,簡直不亦樂乎。
從母親那兒“借”來的衣服首飾,都被侍女們收到了聽泉閣側廂房;而在洗竹苑養病的可憐表哥,也就這樣被李衍忘到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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