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回
崔渚聽到了表妹輕聲應允,終于放下心來,溫柔地說:“宜安妹妹,這賬簿我還待細看,一時半會兒怕是無法交差。不如你今日先回去,等到明日我寫好了文章就去聽泉閣交還于你。一來,妹妹不用再跑一趟;二來,我也終于可以拜谒端王殿下了。”
李衍心中一顫,當即大驚失色。
這幸原公子好生不會來事兒!你說要拜谒本王本王就得接見你?你就沒想過本王方不方便願不願意?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衍好不容易才把賬簿的疏漏給糊弄過去,幸原公子又要跑去聽泉閣探他老底兒?
驚慌之中,李衍忙心思急轉尋找對策。
那廂,崔渚赧然一笑,道:“說來也慚愧,我進入王府數日卻還未曾見過殿下一面。聽說我入陳宛府那日,殿下還為我舉辦了聲勢浩大的接風宴,因我急病不得不草率結束,賓客們也黯然歸去。唉,一想到我讓大家如此掃興,我心中實在是惶恐難安。”
你騙人!本王瞧這天底下最不惶恐的人就是你了!
崔渚這邊是真心實意想要拜見端王,但李衍那邊哪能讓崔表哥進到他家老巢兒?忙道:“不行!你不能去見端王!”
崔渚不知宜安小表妹的鞭炮怎麽又點着了,納悶兒地問:“為何不可?我是殿下的幕僚又是表兄。不管這王府規矩再多,也沒道理不許我見端王呀。”
李衍狠狠揪住崔渚衣領,把心一橫道:“因為端王生病了,他人在病中不能見你!”
“哦?”崔渚皺了皺眉,心中生出一絲懷疑,“但我未曾聽說過端王身體抱恙。”
李衍信口胡謅:“我是殿下的枕邊人,他有什麽狀況,我最是一清二楚。大約前幾日罷,端王一早起來發現身體軀幹前胸後背起了一片紅疹,唯獨頭首面孔安然無恙,一穿上衣服就全部遮住了。所以,常人都看不出來端王生了病,只有我才知道。”
崔渚聽宜安表妹如此大大咧咧地說起端王床上的形容,先是尴尬不已,但聽着聽着,他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深,總覺得妹妹此番借口十分詭異。
這還是崔渚第一次對宜安表妹産生疑惑,疑窦既生,便難以再按回去了。
但崔渚畢竟初來乍到不熟悉王府情況,他雖已經開始懷疑表妹,但也不會聲張,只是追問:“殿下的病情竟如此嚴重?可請了大夫來看?”
李衍還不知道崔渚已經對他産生懷疑,便硬着頭皮繼續扯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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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不相瞞,端王這病是頑疾,一到春日就會發作,過了春天就會不藥而愈。端王面上不雖顯,實際上瘙癢難忍寝食難安。他這人死要面子愛逞強,不願叫別人知道他有這樣的軟肋,所以一直強自支撐。
雁洲哥哥,要是你去拜見端王,他一定會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好接待你,那麽你就是在活活折騰他,所以我不許你去見他!”
說到最後一句時,李衍心中虛慌已到極點,心跳如擂鼓般咚咚作響。
一個謊言需要無數謊言去圓。李衍每多說一句,就覺得自己順着高枝又爬高一些。他說的越多爬的越高,将來就摔的越疼。
可是他已經錯過了最好的坦白時機,如今除了爬高以外,就再無路可走。
崔渚顧慮端王對表妹的驕縱寵愛,想着先在王府站穩腳跟,再慢慢查探這小表妹究竟向他隐瞞了什麽,便順從地說:
“原來如此,那麽就勞煩妹妹就替我跟端王告病。殿下若是有什麽吩咐,随時可以遣人來洗竹苑傳話給我。雁洲為殿下鞍前馬後,在所不辭。至于拜谒一類的瑣碎禮節,待春天過去殿下病情痊愈以後再說罷。”
總算是把這鴻門宴拖到夏天了。李衍松了口氣,勉強微笑道:“那我明日再來洗竹苑找你拿文章和賬簿。”
崔渚點了點頭。
這件事就這麽說定了。
夕陽西斜,霞光璀璨。李衍告別了崔渚,愁眉苦臉地離開了令人心驚膽戰的是非之地洗竹苑。
回到聽泉閣,端王還是悶悶不樂一語不發,弄得周遭侍人們好生奇怪。
大家問端王出了什麽事情,端王又什麽都不肯說,只一個人憋在心裏。大家以為他又鬧小孩子脾氣了,索性也不再管他。
待到夜深人靜之時,端王在雕花拔步床上輾轉反側痛苦難耐,終于無法獨自承受良心的煎熬,一個骨碌翻起身把忠臣侍衛李世榮喚到床前。
見端王憂容滿面地倚在床頭,李世榮便認定殿下男扮女裝的拙劣把戲被幸原公子看穿了,于是勸道:
“殿下,您還是想開點兒罷。您是王爺,崔公子是布衣,您要是實在是憋屈想出口惡氣,那不如随便給崔渚按個沖撞無禮之類的罪名,然後直接把他拖出來打一頓,豈不快哉?”
李衍被自家殘忍暴虐的英武侍衛吓了一跳,忙道:“萬萬不可!”
李世榮怪道:“殿下不是想報複崔公子麽?”
想到這茬,李衍更是胸悶氣短,說:“我只是想讓崔渚丢人現眼出醜,我可從沒想過要讓他吃皮肉苦……”
李世榮聽得簡直目瞪口呆。
端王殿下,堂堂真龍之子,怎麽跟三歲小孩兒似的記不住自己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李世榮忍不住問:“殿下,難道不是您在崔公子生病時強喂他大魚大肉,才害得他病情加重多躺了好幾天麽?後來,難道不是您成日跟着尹公子出門吃茶逍遙自在,把崔公子完完全全忘到了腦後麽?”
李衍呆了一呆,跟着面色急紅,怒道:“李世榮,你、你好煩!”
李世榮忙作揖認錯:“屬下多嘴了!”
李衍實在臊得不行,雙手環抱膝蓋,埋着頭不願意再看李世榮。
李世榮面上認錯,心中覺得十分好笑。
他在雕花木床前的腳凳上坐下,拎起錦被,體貼地幫殿下圍住身體,再好聲好氣地勸道:“既然幸原公子已經看穿殿下真身,這出鬧劇也總算了結,殿下再不用以女裝示人了。”
李衍把臉埋在柔軟錦被中,不說話,只是左右搖了搖頭。
他那一頭烏黑絲發,如同天宮仙女的羽織般熠熠生輝。随着搖頭的動作,如水長發披散開來,黑亮發尾鋪陳在床榻之上。幾縷發絲還飄然觸及了地面,立即被李世榮細心拾起,輕輕地放回了床上。
李世榮揣測王爺搖頭的意思,問:“殿下搖頭是想說,幸原公子并沒有看穿您的男兒身?”
李衍點了點頭。
李世榮倒是頗為驚訝。沒想到端王殿下面對鐵證如山的王府總賬,不但沒有自亂陣腳,還能化險為夷全身而退。
究竟是崔渚正人君子太好糊弄?還是端王太會扯謊騙人?
亦或者說,是崔渚已經起了疑心,只是暫且隐而不發?
李世榮實在想不明白這對表兄弟的勾心鬥角愛恨情仇了。
那一邊,李衍掙紮許久,終于擡起頭說:“我……本王不想再男扮女裝了。”
“本該如此!”
李世榮長舒口氣,萬分欣慰地說:“殿下,不是屬下多嘴,只是您這計劃實在是漏洞百出匪夷所思。您男扮女裝是不是能折磨崔公子還不好說,你把自己折騰得夠嗆倒是肯定的。”
李衍當即勃然大怒,猛地拍了一把床沿,臉紅氣粗地吼道:“李世榮你這個大騙子!什麽‘漏洞百出’、‘匪夷所思’?你先前還誇贊本王英明無雙來着!”
李世榮又在王爺面前自掘墳墓,忙熟稔地轉換話題:“屬下的言論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的下一着棋要怎麽走?您不願意再男扮女裝,可是要與崔公子坦白了?”
李衍更是氣悶,苦惱萬分地說:“我就是在煩這件事。”
接着,他把崔渚對謊言的看法告訴了李世榮,又道:“崔渚是真心厭惡撒謊之人,我好怕他知道真相以後會讨厭我疏離我。”
李世榮讪笑兩聲,心想崔公子頂多罵王爺兩句,更何況他要罵王爺還不敢當着面罵,只能在背後偷罵罷了。
再說了,就算崔渚嫌惡鄙視李衍又能如何?李衍是王爺,崔渚是王爺幕僚又不是王爺老婆,李衍作甚管他是喜歡還是讨厭自己?
李衍捂住了小臉,懊惱不已地說:“崔渚還說,就算‘宜安妹妹’被趕出王府,他也會收留宜安妹妹,還願意幫宜安妹妹找個我婆家。在他說過那番仁義備至體貼入微的話以後,我就無法再說出真相了。真奇怪,我怎麽會張不開嘴呢?”
李世榮道:“殿下,您是不是感覺自己一不小心錯過了最好的坦白時機?而一旦錯過這個時機,這張嘴就再沒辦法張開了?”
李衍又驚又喜,擡起頭說:“就是這樣,原來你懂我!”
李世榮點點頭,他這次确實能理解殿下的心思。
世間事物都有各自的運轉規律,就好像農人在春天耕作在秋天收割。
若是種地錯過了春天,就沒有辦法再犁地播種。若是做人做事錯過了時機,就再也沒辦法回溯補救了。
在今日這個情形之下,崔渚已經為“宜安妹妹”設想好了萬全退路,還打包票說能給她粗茶淡飯,幫她尋個好夫家。
饒是李衍再沒心沒肺,在聽了那番溫柔感人的話之後,也沒法回上一句“我是騙你的”。
李衍那種被困在危枝之上進退兩難的慌張心境又傳給了李世榮,李世榮絞盡腦汁思索半天,道:“既然殿下這麽不願意被崔公子嫌惡,那麽幹脆将錯就錯,就這樣男扮女裝扮下去罷。只要避免端王和宜安姑娘同時出現,崔公子未必會發覺真相。”
李衍驚道:“那怎麽行呢?人說紙是包不住火的,所有謊言都有暴露的一天,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罷了。”
李世榮一拍手掌,高興地說:“那麽殿下只要在暴露之前把崔公子送回幸原就好了嘛!”
李衍呆了一呆,李世榮卻是想到了應對妙計,越說越來勁兒:
“幸原公子言出必行,既然他願意幫忙隐瞞‘宜安表妹’的事情,那麽他定然不會在外人面前提起王府裏有“宜安表妹”這號人物。若是他一輩子都不說,那麽別人也不會知道他遭到了蒙騙,就更加不會去糾正他。
如此一來,殿下只要把崔公子送回幸原就萬事大吉。崔公子永遠不會主動說起“宜安表妹”,他就永遠不會知道事實真相,更不會知道自己被王爺騙了。”
李衍被繞得雲裏霧裏,但聽了這番話,心情卻是急轉直上,隐約有種雲開月明、逃出升天的僥幸喜悅之感。
沒錯,崔渚絕對不會跟人說起端王把表妹藏在府裏的事情,那麽別人也不會心生疑惑加以調查,也更不會有熟悉皇族家族人員的人告訴崔渚,陳宛太後娘娘的幹妹妹的大姐夫的二叔叔的大侄子根本沒有什麽小女兒。
天下謊言确實都有暴露的一天,但只要趕在暴露之前把崔渚送回幸原就好了呀!
于是,李衍當即與李世榮拟定新的計劃:一,絕對不主動坦白真相;二,必須在露餡之前把崔渚送回幸原。
乍看之下,這新計劃與端王先前男扮女裝耍弄崔渚的舊計劃相差不大,端王歸根到底就是要把崔渚送回幸原。
但這兩個計劃的動機卻是截然相反的:
從前李衍要趕崔渚走,那是因為他從小嫉妒崔渚又認定幸原公子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現在李衍要趕崔渚走,那是因為他不想讓這個老好人表哥發現自己騙了他。
更重要的是,李衍不想要表哥讨厭他。
想到這裏,李衍後悔得幾乎要抓斷頭發。
早知如此,當時就不該因為一念之差而在表哥面前裝女人。到頭來不但一點兒好處沒有撈着,反而騎虎難下自尋麻煩。
李衍愁的快哭了,抓着李世榮問:“本王從小到大恨了崔渚十幾年,現在我和他一共也沒見過幾次面、說過幾句話,為什麽他輕而易舉地就能讓我不想再恨他、不想再騙他、不想再害他了呢?”
李世榮心道若他家王爺真的是“小公主”,那麽此番情形就可以寫成戲文:
一皇家公主自幼長在宮闱,小半輩子都用來嫉妒名聲在外的母家表哥。公主成年後外出建府,竟陰差陽錯地請來表哥到府裏做門客。表哥年少才俊溫柔敦厚,表妹嬌憨活潑可愛可憐。春風雨露一相逢,只一颦一笑三言兩語,溫潤如玉的世家公子就讓嬌蠻小公主轉了性子,公主已經為表哥墜入了愛河還渾不自知呢。
——但李衍畢竟是王爺,并不真的是公主。
端王殿下現在要唱的這出戲,可比“嬌蠻公主俊驸馬”要匪夷所思多了。
李世榮痛苦思索許久,才想出王爺心态轉變的可能原因,道:
“大家都說聖人如同春風化雨,只要三言兩語就能将仁義愛心傳遞到他人心中。崔公子是幸原公子,他的言語品格或許是應了那句‘潤物細無聲’。殿下,您一定是被崔公子的人格所感化,因此才棄惡從良、一心向善了呀。”
李衍茅塞頓開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原來本王就好像那惡鬼羅剎,而崔渚則如同萬丈佛光。在沒有遇到崔渚之前,本王自然對他心生嫉妒無比厭惡;現在遇到了崔渚真人,本王自然是被佛光感化,立即放下屠刀回頭是岸了。
李衍不由想起早先伏在崔渚身懷裏嗅到的那股綿厚沉香味道,更覺崔渚此人周身佛光萬丈不容逼視。
沒錯了,表哥就是那擒鬼鎮邪的金剛羅漢,而本王就是一只男扮女裝的鬧心小妖精。怪不得我白日裏與他說話時一個勁兒的臉紅氣喘,原來他就是生來專門治我的天敵。
李衍好不容易才想通自己和表哥的孽緣,還未來得及高興,又突覺萬分心痛。
崔渚好好一個幸原公子金剛羅漢,如此有才學如此有魅力,坐着馬車大老遠的跑來給本王做幕僚,三言兩語就扭轉了我對他的偏見,而我卻要親手把他趕走……
李衍眼睛登時一紅,悲怆地向天發問:“老天爺,我堂堂陳宛端王究竟是怎麽淪落到這個地步的!”
窗外忽然傳來一聲震天驚雷!跟着嘩啦啦的瓢潑大雨驟然降臨,砸的院中樹葉噼啪作響好不吵鬧。
李衍吓得立即用被子包住了腦袋,李世榮忙溫言安撫。
李衍蒙在被子裏想起了一切的起因:都怪崔渚那夜老眼昏花把他錯認成妍鈴公主,還自作聰明地喚他“小公主”,這才把他氣得将錯就錯男扮女裝。
聽着窗外轟隆雨聲,心裏默默地念着“小公主”這三個字,李衍胸中又酸又辣,憋悶異常。
別家皇子要麽建功立業開疆拓土,要麽風流倜傥逍遙如仙。到了他李衍這兒,霸氣熱血、宏大壯闊的那是一概沒有,這輩子還偏偏就跟“小公主”這三個字如膠似漆、難舍難分地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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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