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回
恭王立即起了興致,促狹地問端王:“我竟從來不知道,原來弟弟喜歡這種調調的?”
端王實在受不了這個笨哥哥,斂容正色道:“你不是也聽到了麽?柳郎是正經琴師,別的什麽也不會。三哥哥,你要是再這樣說話,我就要生氣了。”
“正經琴師?哈哈哈——”李潇登時笑得前仰後合,連眼淚都快出來了,竟好像李衍的話是什麽春秋大笑話似的。
李衍被李潇弄得一頭霧水,迎賓老婦居然也跟着笑了,又別有深意地說:“公子此言差矣。要知道,這銀屏閣裏的人物玩意兒,但凡是能用眼睛看到的,那都是能用錢買到的。只要客人願意出錢,就算是銀屏閣後院水井裏的月亮,咱家也能給你撈出來,更何況區區一個琴師呢?”
銀屏閣雖小,口氣倒是很大。李衍頗感意外,而柳卿聽了這話,也只是懷抱蘭琴順服地站在老婦身邊,神色仍然是溫柔如水,微微淺笑紋絲不變。
另一邊,恭王終于笑夠了,又見自家弟弟與一個男琴師眉來眼去含情脈脈,索性大手一揮,将這琴師留下,又抛出銀錢,叫端上好酒好菜。
老婦收了銀錢,更是殷勤非常,媚笑着出去了。不一會兒,又帶人送上美酒佳釀與精致菜肴。端酒布菜的也都是美貌少女,可惜兩位客人并不怎麽搭理她們。待酒菜上齊之後,衆人一皆退出,只留下兩位客人與琴師柳卿。
柳卿抱琴坐下,手撫琴弦,問道:“兩位客人,有什麽想聽的曲子麽?”
李衍興致勃勃地問:“柳郎,你會彈琵琶麽?會唱《莺莺操琴》這一折麽?”
柳卿神色一怔,道:“我只會彈琴,琵琶曲藝……并不熟練。”
李衍沒想到,這位柳郎真的除了彈琴以外什麽都不會了,怪不得他在這富麗堂皇的銀屏閣裏如此混不開面兒。
或許是端王的失望神情太過明顯,柳卿站起身,低眉順眼地問道:“客人,要不要換個會彈琵琶的來?”
李衍擺了擺手,道:“無妨,你會彈什麽就彈什麽罷。”
柳卿點點頭,再度坐下,慢慢撫琴。
李潇李衍就聽着琴聲對飲吃菜,聽了幾曲,李衍也漸漸品了出來,柳卿的琴彈得确實不錯,但并沒有老鸨所吹噓的“堪稱一絕”那般優秀。
倒是這琴師的面孔氣質,比他的琴聲要更讓人愁腸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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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衍聽着這清雅琴聲,再看柳卿的端正身姿與白淨面孔,不禁想起了自家與表哥的愛恨糾纏。憂愁情愫,百轉千回,難以排遣。
那端王忽然就黯然神傷,也不再與哥哥說笑,只是默默地飲着美酒。
恭王被弟弟冷落在一邊,自是百無聊賴,端着酒杯,唉聲嘆氣地說:“本想着與你兄弟兩人玩耍吃酒快活天地,到頭來,卻坐在這兒看一個老爺們兒彈琴。”
李衍借酒澆愁,這會兒功夫已經喝得雙頰泛紅,暈乎乎地說:“老爺們兒……嗝……彈琴……也……嗝……風雅得很……”
李潇怒而丢下酒杯,義憤填膺地說:“我們這是在娼館,還講什麽風雅不風雅!”
李衍卻已經喝醉了,趴在桌上呵呵傻笑,直勾勾地盯着那白衣琴師,口中還喚道:“哥哥……哥哥阿……”
恭王奇怪極了,道:“阿衍,你的親哥哥不就在這兒麽,你看到哪裏去了?”
端王又竭力提起金酒壺,扶着壺嘴往嘴裏灌酒,又迷迷糊糊地說:“哥哥……別生我的氣了……別不理我了……我們再一起玩罷……”
恭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弟弟口中叫的是別的“哥哥”,于是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阿衍喜歡上男人了!說阿,是哪個好哥哥?可是你在陳宛遇到了什麽人?”
李衍本是傻傻笑着,忽然眼睛一紅,道:“哥哥,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呀……我不是女的,你也不是女的……”
恭王問了半天,端王也只重複着“男男女女”這幾個字,怎麽也不肯說他的好哥哥是誰。恭王不由大失所望,再說他平日吃酒最讨厭的就是容易喝醉的人。要本王對着個醉鬼喝酒,實在是孤單寂寞。
不過這醉鬼又是自家幼弟,恭王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只能無奈搖頭,從弟弟手中接過了酒壺,自斟自飲一杯,道:“都是男人又有何妨?男人也能與男人相好的。”
他只是随口一說,但李衍聽了,卻忽然瞪大眼睛,搖搖晃晃地坐起身來,斷斷續續地問:“什、什麽意思?什麽叫,男人也能與男人相好?”
恭王饒有興趣地問:“你要我教你麽?”
端王大驚失色,連連擺手道:“萬萬不可!我們、嗝、我們是親生兄弟呀!”
恭王道:“我說的是口頭教你!你想到哪裏去了?”
李衍搖搖頭,道:“不了……不了……”愣了一會兒,又問:“但是,男人原來也能喜歡男人的嗎?”
“那是自然。”李潇篤定地說,又興致勃勃地打聽,“你究竟喜歡上什麽男人了?說出來,哥哥幫你分析一二。”
李衍略作猶豫,終究是開了口,說道:“我從前……有那麽一點點喜歡他,但是後來……後來他走了……他走了,一開始,我很傷心……再後來,我漸漸地把他給忘了……可是現在,我又見到了他,我又變得很奇怪,難道我真的喜歡上他了……”
李潇聽完這沒頭沒腦的一段話,苦苦思索半天,終于明白過來事情原委,道:“是不是你喜歡上了一個男人,與他分別以後,你以為自己已經翻過這篇兒,卻沒想到再度重逢以後,你又為他動心了?”
李衍猛點頭,道:“對……對對對……”
李潇大笑一聲,說:“這還不好懂嗎?其實,你一直都是喜歡那男人的。與那男人分別以後,你也從來沒有真正忘記過他,你只是在強迫自己不去想他罷了。”
李衍疑道:“這有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了!”李潇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若你真的把他給忘了,那你就是不再歡喜他了。就算再遇到他,你也是心如止水不為所動。但若你是強迫自己不去想他,那麽你就是愛他愛得不行。只要稍微一想他你就心痛異常,所以只能強迫自己不去想他,免得憂愁而死。”
原來過去三年間,本王只是強迫自己不去想崔渚,并不像母親說的那樣把他給忘了?而這都是因為我愛崔渚愛得發狂?
端王吓了一跳,道:“感情的事情,哪裏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呢?若我真心愛他,我又怎麽可能強迫自己不去想他?”
恭王忽然拿起筷子,猛地戳了一下弟弟的手背。
李衍吃痛連忙收回手,李潇笑道:“你看,你的手痛了,自然而然就往回縮。你的心痛了,自然而然也要往回縮。你愛那男人愛得不行,一旦與他分開,你就心痛難忍,所以只能做只縮頭烏龜,把他的事情裝在心裏頭。等到再遇見他,你這心思阿,就又活絡起來了。”
原來如此,李衍這才想通了一切關鍵!
他一時間呆在原處,道:“原來當初我不是只有一點點喜歡他……而是很喜歡很喜歡……三年了,我竟然從未察覺到自己的真心……”
李潇好奇得抓肝撓肺,問道:“阿衍,你到底喜歡哪個男人?你說,你從前與他分別,近日才再度重逢。如此說來,這個人從前在陳宛待過,現在又來了皇都,究竟是誰——”
李衍眼睛一紅,響亮地哭喊道:“雁洲哥哥,我愛你愛得好苦阿!”
柳卿本是安靜坐着撫琴,不想被客人的嚎啕大喊吓了一跳,雙手一顫,琴聲驟然走調。
恭王李潇更是大吃一驚,驚詫道:“雁洲?你說的是幸原公子崔雁洲的雁洲?”
“除了他還能有誰!”
李衍傷心欲絕,眼淚水順着腮幫子滑下,沾濕了衣襟。他趴在酒桌上,抽抽噎噎地說:“雁洲哥哥……嗚……我的雁洲哥哥,他從前愛我愛得要死,我卻不知道原來我也愛他……現在我知道了,他卻偏偏不再喜歡我了……嗚嗚嗚……我怎麽這麽倒黴……”
李潇簡直震撼視聽,難以置信地說:“阿衍,你居然真的喜歡崔家那個冰楞子?你不是從小到大最讨厭他了麽?你還說,幸原公子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若是叫這個土包子落到你的手裏,你一定要給他好看。”
李衍嚎啕大哭,拼命拍打李潇的肩背,道:“笨哥哥,我不許你說幸原公子的壞話!”
李潇更是心酸不已,道:“果然是親哥不如表哥親了,沒想到我也有一語成谶的一天。”又想到昨日自己拿“宜安公主”與崔渚開玩笑時,崔渚那冷冷淡淡的反應,看來自家弟弟這段戀情是要無疾而終了。
李衍也趴在酒桌上傷心大哭,直說本王怎麽這麽倒黴雲雲。李潇聽得心疼極了,便溫言安慰他。
那李衍哭了很久很久才終于覺累,抽抽噎噎地停下,枕着自己的胳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朦胧之中,只覺得有人把自己撫上軟塌,又脫了靴子,去了外袍,再細心裹上溫暖棉被。一舉一動皆溫柔體貼。
李衍身心俱疲,裹着被子一沾枕頭倒頭就睡。這一睡,就從大白天睡到了晚上。
到了夜間,銀屏閣內更是人頭攢動,嬉笑聲與絲竹聲混在一處,吵鬧極了。
李衍這才睜開酸澀雙眼,掙紮着想要坐起身來,又因為頭暈腦脹而猛地跌回榻上。
正頭暈眼花痛不欲生的時候,忽然有人将他扶了起來,還用瓷杯裝着溫水送到他的唇邊。
李衍就着喝下了一整杯水,喉嚨這才舒緩過來。
他強自睜開醉眼,才看見一張白白淨淨的清雅面孔,原是銀屏閣的白衣琴師,在給醉酒的客人喂水喝呢。
于是李衍閉上眼睛,啞啞地喊了聲:“哥哥……”
柳卿将他扶坐起來,又給他背後墊了枕頭,答道:“客人,你家哥哥已經去了隔壁廂房,這會兒……怕是暫時出不來了。”
李衍一聽,真是氣得牙癢癢。這個笨哥哥,居然把可愛的弟弟丢在一邊,自己跑去花天酒地逍遙快活了!
慘遭遺棄的李衍倍感凄涼,又委委屈屈地喊了聲:“哥哥……”
早先李衍喝醉了酒大哭大鬧的時候,柳卿一直坐在屋裏撫琴,是也知道了李衍對“雁洲哥哥”的綿綿愛意。
所以,他也知道李衍現在喊的第二聲“哥哥”指的并不是隔壁那一位,于是默然垂首立在一邊,沒有答話。
李衍倚着床頭休息了一會兒,神智終于清醒許多。又想到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對崔家表哥的感情,卻已經為時過晚,“這郎有情而那郎無意”,心中更是酸澀不已。
想着,若是本王重操舊業換回女裝,不知還能不能制服崔渚?
不,若是如今的崔渚見了本王女裝,說不定會以為本王又在耍弄他,變得更加冷淡也未可知呢。
崔家表哥如今是太難糊弄了,李衍不由嘆了口氣,道:“究竟要怎麽對付男人才好呢?”
柳卿輕聲問道:“客人,可是想知道男人與男人是如何相好的?”
李衍喜道:“原來你也懂得男人之間的相好方法?”
柳卿淡淡一笑,道:“知道的。”
李衍也明白,按照崔家表哥現在的态度,他們兄弟兩人距離花前月下翻雲覆雨還遙遙無期,但李衍實在是好奇,就問:“柳郎,你能教教我嗎?”
柳卿瞧這位客人生得清麗秀氣,身段纖細可愛,一頭烏發如上好絲緞般傾瀉而下,便點了點頭,掀開衣擺往床邊一坐,長臂一伸就要把李衍懷裏摟。
李衍吓了一跳,忙往床榻裏倉皇躲避,高聲道:“我是要你口頭教我!你想到哪裏去了?”
柳卿輕輕地“阿”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于是又規規矩矩地下了床。
李衍裹着被子挪回原處,柳卿低眉順眼地立在床邊,輕聲細語地将龍陽之道細細同客人說來。
李衍認真聽着,心中卻愈來愈疑惑,不由生出懷疑。
這琴師不會是在騙我罷?天底下哪有這種歡好方法?
又想,這琴師騙我也沒什麽好處。那麽他說的就是真的了,男人之間的歡好方式也忒讓人害臊,光是聽着就屁股發痛,也不知那崔家表哥能不能受得了。
李衍又想象起崔渚在床上會是個什麽模樣,崔大人渾身冰冷寒氣恐怕都要在榻上化成三千弱水了……
李衍登時面色一紅口幹舌燥,心跳如擂鼓般咚咚作響。只是想一想幸原公子會有什麽迷離神情,就讓端王熱血沸騰情難自禁,看來他真是被這表哥迷得死去活來,也虧得他蹉跎三年都沒能想通其中關鍵,真是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那邊,柳卿終于将龍陽之道全部教給客人。他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飲而盡後,又從廂房小櫃裏取來一盒軟膏送給客人。
李衍本想着他與表哥離這一步還遠得很,卻鬼使神差地将那烏木鑲銀圓盒裝的軟膏收入了懷中。
那柳卿又喚人送來熱氣騰騰的飯菜,照顧李衍用了晚膳。
腹飽之後,李衍又開始犯困。柳卿便服侍客人更衣就寝,又吹了蠟燭,再抱起蘭琴,便默默離去了。
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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