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二回

李衍白日裏同柳卿頑耍了一個下午,夜間用過晚膳就乏了,正脫了外衣準備就寝,卻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崔家表哥走去了後宅庫房。

李衍頓覺奇怪。

崔家表哥今天一回家就冷着張閻王臉,也不知是吃了什麽□□。難得李衍大病初愈,第一次與大家坐在一起吃飯,崔伯星都樂得不行,崔渚卻面若寒霜不言不語,匆匆吃完飯就丢下碗筷,說是還有公務尚待處理便回屋去了。

想當初,李衍揪着表哥死纏爛打,崔渚只拿“等你病好了再答複你”來搪塞他。如今李衍總算病好了,崔渚不但沒有答複他,還如此冷待着他,着實渾蛋。

眼下,崔渚又鬼鬼祟祟地跑去了庫房,也不知是在打什麽主意。

李衍偷偷拉開了門扉,從門縫兒裏偷看庫房的情狀。

只見燭影搖搖,牆上映出個人影,像是在翻找東西。

李衍是滿頭霧水。堂堂中書令崔大人不老老實實地給皇兄辦公差,跑去庫房找什麽要緊東西?

庫房裏丁玲桄榔吵了半響,李衍瞧見牆上的人影終于直起身子,懷裏還多了件長條東西,像是缺了四條腿兒的長板凳兒。

崔渚似乎又掏出帕子,仔仔細細地擦着板凳面兒。李衍更是好奇得抓肝撓肺,不知崔渚提着條板凳兒是要作甚。

崔渚終于擦幹淨了板凳兒,又轉身走出屋外,競往主卧走來。

不好,崔家表哥拎着板凳兒是沖本王來的!

李衍連忙合上門扉,手腳并用地爬到床上蓋緊被子。

很快,崔渚就抱着瑤琴敲了敲門,李衍懶懶地答了聲:“進來罷。”

于是崔渚推門進來,瞧見屋內光景,愣了愣,問道:“原來殿下已經睡了麽?”

李衍裝作剛剛被吵醒的模樣,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說:“無妨,哥哥要說什麽就說罷。”又瞧見崔渚懷裏抱着的并不是什麽板凳兒,而是一張瑤琴!一時間呆了,道:“表哥哥,原來你也會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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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渚點點頭,又問:“既然你已經睡了,為何屋裏還點着蠟燭?”

李衍沒想到自己一下子就被表哥揪住了狐貍尾巴,登時讪笑兩聲,也不再裝睡了,坐起來說:“我正要去吹蠟燭呢,哥哥就來我屋裏了,可見我們倆果然是有緣的。”

崔渚皺緊眉頭,道:“你這随口扯謊的毛病真該改一改。”

崔大人大半夜地跑到本王屋裏來,肯定不會是要與我說教。李衍也顧不上與崔渚糾纏這些細枝末節,興奮地問道:“雁洲哥哥,你千辛萬苦地把這瑤琴翻出來是想做甚?該不會是想給我彈琴罷!”

崔渚輕輕地“嗯”了一聲,尋了把椅子放到李衍床邊,端端正正地坐下。

他鄭重其事地将瑤琴放在膝上,嚴肅地說:“你不是喜歡聽琴麽?從前在幸原的時候,我将琴棋書畫都一一學過。我的琴技,雖然比不上琴師,但也能入耳。若你喜歡聽琴,不必大費周章将琴師喚到家裏來,我一樣可以彈的。”

端王琢磨着這話中深意,頓時福至心靈明白過來,笑嘻嘻地說:“雁洲哥哥,原來你是吃醋了呀。”

崔渚道:“并不是吃醋。只是你将那琴師叫到家裏來,若是叫有心人瞧見了,豈不是要生出什麽口舌是非麽?

李衍渾不在意地說:“柳郎是正經琴師,并不是奇怪的人。”

崔渚道:“既是正經琴師,為何彈了琴還不收錢?難道……你們是好朋友麽?”

“我和他是……”李衍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若是要說他與柳卿的關系,勢必要牽扯到早先與三哥哥一起去銀屏閣的事情。堂堂親王結伴兒去逛花街,這種事總歸是不太好開口的。

崔渚見李衍支支吾吾答不上話,心中更是黯然。随手撥弄着琴弦,瑤琴響起了單調的聲響,聽起來抑郁極了。

沉默半響,崔渚終于開口,問道:“端王殿下,那位柳郎就是你養的男家雀兒麽?”

端王吓了一跳,道:“不是的!我都說了,我沒有養什麽男家雀兒呀!”

見崔渚不信,萬般無奈之下,李衍只好橫下心來,将銀屏閣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唯獨隐去了柳卿口頭上教他龍陽之道的那一段。

好不容易解釋完那天發生的事情,李衍又誠懇地說:“我可以對着李家的列祖列宗發誓,我絕對是清清白白的。雁洲哥哥,我的心裏只有你一個人呀!”

端王這番話說的是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崔渚聽完後又仔細一想,端王這個小傻子,确實能幹出來在青樓楚館大哭大鬧的呆事來,于是信了幾分,胸中的煩悶情緒更是一掃而空。

又想着,端王殿下三言兩語就能撩撥我的心弦,看來我還是栽在這個小騙子的手裏了。

于是,崔渚不高興地說:“就算你與他是尋常友人,也不該那樣嬉鬧調笑,簡直是目無禮法。”

李衍谄笑着說:“崔大人說的是!”

崔渚這才滿意。

他的神色依舊是冷冷淡淡的,但信手撥弄着琴弦,卻彈出了輕快的曲調,心情顯然是好得多了。

李衍跪坐在床榻上,一頭烏發傾瀉而下,肩上還披着一床厚被子,襯得他整個人只有小小的一只,模樣可笑極了。

端王則混然不覺,還笑嘻嘻地問:“雁洲哥哥,你還給不給我彈琴了?”

崔渚問:“你想聽麽?”

李衍拼命點頭,道:“當然想阿。”

崔渚垂眸撥弄着琴弦,道:“白日裏那個琴師給你彈琴的時候……你還給他唱小曲兒了。”

李衍道:“你要是想聽的話,我也可以給你唱小曲兒呀!”說罷,又拍拍身邊的床榻,道:“雁洲哥哥,你不如坐到我旁邊來,這樣聽得仔細些。”

這張床榻算是相當寬闊的,容納兩個男子也綽綽有餘。

不過,李衍知道崔渚向來有禮有節,必然不會願意與親王共坐一席的。

所以,李衍說這話,本來是在調笑崔渚,但沒想到崔渚聽了,竟然點點頭,然後悶不吭聲的抱起瑤琴,真的坐到了李衍身邊!

只見崔渚跪坐在席,瑤琴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李衍是披着棉被盤腿坐在床上的,他的個子本來就不高,如此一來,更是比崔渚矮了一個頭還不止。

于是,李衍仰着小臉兒,驚奇地看着崔渚,道:“雁洲哥哥,你還真的願意坐在我邊上阿。”

崔渚淡淡地“唔”了一聲。

李衍瞧見,崔家表哥的如玉俊容并沒什麽表情,但一雙耳朵已經紅得像是滴血了,怕是連崔渚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羞澀心情已經展露無遺了罷。

端王竭力地忍着笑,心裏頭又像是打翻了蜜罐子般甜滋滋的。

于是,他裹着被子往表哥身旁挪了挪,直到兩人的身體挨到一起才停下。

話不多說,李衍倚在表哥筆挺的身板上,清了清嗓子,認真地唱起來《莺莺操琴》最耐聽的那一段。

唱的是:

“爐內焚了香,瑤琴脫了囊,莺莺坐下按宮商。先撫一支《湘妃怨》,後彈一曲《鳳求凰》,《思歸引》彈出倍凄涼。”

端王殿下的歌聲,雖然沒有尋常樂女那種婉轉悅耳、百轉玲珑的動人腔調,但自有不加雕琢、活潑純摯的別樣風采,再加上端王此時心情愉悅,因此唱腔中還帶着壓抑不住的上揚笑意。

崔渚稍稍一聽,便覺得天底下沒有人唱的小曲兒能比端王更加可愛了。

再細細一品唱詞,便明白過來端王專門挑出這一段唱給自己的意思。

端王是将崔雁洲比作了戲文裏的崔莺莺,說崔雁洲也是一個懷春少女,預備着要與表兄弟私會相好呢。

唱完這一段,端王又清清嗓子,得意地問道:“本王唱的如何?”

崔渚矜持地評價道:“尚能入耳。”

崔家表哥還真是難哄得很!李衍悄悄地吐了一下小舌頭,又催促他彈琴:“既然本王已經給你唱了小曲兒,你也該投桃報李給本王彈琴了罷。堂堂幸原公子,可不能說話不算數的。”

崔渚點點頭,稍稍活動雙手關節,便沉定心思,指尖摁上了琴弦。

李衍定定地盯着表哥,崔渚凝神靜氣,竟然連琴譜都不用看,雙手靈活翻動,一連就彈了三首瑤琴名曲!

他彈的第一首曲子是哀婉悱恻,令人泫然欲泣;第二首曲子則是高逸潔雅,令人淡然明靜;第三首曲子則是凄清詠谧,令人戚戚憂絕。

三曲彈罷,幽幽琴聲還久久回蕩于心,不絕于耳。

李衍聽得贊嘆不已,崔渚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幸原公子,連彈琴都格外有才情。雖然當官以後疏于練習,技法略顯生疏,但他彈琴時用情極深,是而琴聲也顯得無比動人。

再說了,崔渚氣度端正,儀态文雅,彈琴時收放自如,舉止從容,氣質清高,自有傲然風骨。

在李衍眼中,崔家表哥宛若仙者降世,于凡人而言,簡直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崔渚彈完曲子,便垂着一對美麗鳳眼,靜靜地看着猶自震顫的琴弦,也不知在想什麽心事。

李衍聽出來,崔渚剛剛彈的三首曲子,分別是《湘妃怨》、《鳳求凰》和《思歸引》,均是講述情愛愁緒的曲子,恰好對應上了端王方才唱的《莺莺操琴》裏崔莺莺彈的琴曲順序。

崔渚彈這三首曲子,究竟是何用意呢?

李衍心中蠢蠢欲動,總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崔渚的曲折心意,卻又不敢确定,于是試探地問道:“雁洲哥哥,你是在扮演莺莺小姐麽?”

崔渚不答反問:“端王殿下是要扮演張生麽?”

李衍連忙表忠心:“我才不是張生這種始亂終棄的負心漢呢。”

崔渚抿緊了薄唇,似乎不能茍同。

這叫個什麽意思呀!李衍吓了一跳,急切地說:“崔大人,難道你覺得本王是負心漢不成?”

崔渚道:“你不是負心漢,卻也算不上什麽良人。”

李衍自知理虧,一時間也無法辯駁,只能讪笑兩聲,谄媚地說:“哥哥,好哥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騙你了。”

崔渚沉吟片刻,才問:“真的麽?”

李衍忙不疊地應道:“真的真的。”又舉起三指頂着上天,道:“雁洲哥哥,今天若是你要我賭咒發誓,我是什麽狠話都肯說的,只怕你還是不肯信我呢。”

崔渚一聽李衍要發毒誓,心中一驚,忙道:“不必賭咒發誓的。”

于是,李衍窮追不舍地問:“那你究竟信不信我?”

崔渚深深地嘆了口氣,道:“姑且……再信你一次罷。”

李衍高興壞了,雙臂一環将崔渚的胳膊抱入懷中,肩上披的被子滑落了也顧不上,只是軟聲說道:“雁洲哥哥,你先前說過的,待我病好了,你就要答複我。如今我病好了,你總該答複我了罷?你究竟是要與我相好,還是不要呢?”

崔渚默然沉思。

李衍提心吊膽地看着崔渚,生怕崔渚上下嘴唇一碰就說“不要”。

直到過了一輩子那麽久的時間,崔渚薄唇微動,輕輕地吐出了兩個字。

李衍坐在他身邊,聽得分明,崔渚說的兩個字正是——“要的”。

崔渚親口說他要與端王相好了!

本王終于收複了冷面閻王了,我們這段天注定的姻緣總算是成了!

李衍一時間喜出望外,聲音都有些發顫兒,喜道:“雁洲哥哥,我好高興好高興呀!”

“呵。”崔渚不由得笑出了聲。

他一邊笑,一邊溫柔地望向李衍,冷面閻王終于變回了溫柔表哥。

在李衍眼中,崔渚這一笑,真應了那一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幸原公子的清俊五官霎時間和煦如春,一雙美麗鳳眼滿含情意地凝視着李衍,愛憐中還帶了幾分疼惜。

李衍簡直都看癡了,喃喃地說:“雁洲哥哥,我是真心愛你的……”

“我明白的。”崔渚柔聲道,“我對你也是一樣……我真心喜歡你,宜其家室,安既且寧。三年來,從未有過一瞬改變。”

崔渚簡簡單單的話,卻叫李衍明白了他的曲折情意。

他們兩人分別的三年來,崔表哥的日子怕是很不好過。

崔渚能将《湘妃怨》、《鳳求凰》、《思歸引》這三首曲子彈得如此動人,正是因為這三首琴曲應和了他三年來的相思之心阿。

而我,竟然白白地和表哥蹉跎了三年光陰,互相思念彼此哀怨,真是傻死了!

李衍鼻尖一酸,立即咬緊了嘴唇,強忍着不掉下淚來。

崔渚的手還摁在瑤琴上,李衍默默地伸出了右手,輕輕放在崔渚的左手背上。于是崔渚将左手翻過來,慢慢扣緊了李衍的手。他表兄弟兩人的手便掌心相貼、十指交扣,親親密密地握在一塊兒了。

李衍活了二十年,還沒有一刻能像此刻一樣如此喜悅。

說是喜悅,卻還不算很貼切。李衍與崔渚心意相通,雙手相握,胸中激蕩着萬般柔情。與其說是相知定情,不如說是再度團圓。

李衍雙眼晶亮,隐隐閃爍着喜悅的淚光。

他不知道尋常男女會在定情時說些什麽,便信口開河、胡言亂語,說道:“雁洲哥哥,你現在是從正三品中書令晉升到正一品親王妃了。如何?跟我端王相好,可比替皇兄鞠躬盡瘁要逍遙多了罷?”

崔渚一聽,李衍口中說的雖是些幼稚傻話,但語調中卻壓抑着些許的哭腔,便知道,李衍這是心情太過激動,以至于開始胡言亂語了。

崔渚無奈一笑,心中則是一片柔軟。

想着,合而又分,分而又合,兜兜轉轉,我心中那副小妹居室圖,終究還是填上了這個小東西的名字。

或許,我們還真的天注定的緣分罷。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王妃我要霸占你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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