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織毛衣
秋收前,姚連發終于來了一封信,信是從姚老奶那邊轉過來的,沒有信封,估計是一個信封裏還寫了給姚老奶的信,連寫給閨女的一塊寄來了。姚連發也沒多少文化,勉強認識字,一張信紙上寫着偌大的字,基本能讀得懂。
信上只說他跟張洪菊在天津那邊還行,在石子廠上工,囑咐幾個閨女把地裏的莊稼收好,冬小麥種上,竟然沒提小四的事,看來是認清了現實,不打算再把小四送回去了。已經露亮的小黑孩,送回去又有什麽用?反正人家都知道了。
“爸媽說,八月十五不回來了,興許過年回來,到年跟前再說。”
姐妹幾個聽姚小疼讀完了信,就開始商量秋收的事情。農村秋收時節,學校裏都是要放秋忙假的,家裏兩個上學的,姚三三和小四開學還沒有一個月,就放了秋忙假。
算上小四,四個人,兩畝花生,一畝棒子,七分地的大豆,不愁。這些莊稼收獲的時間都差不多,家裏還有一畝多地瓜,還要再晚一陣子,到深秋才能收。秋忙假裏,四姐妹一起過了中秋節,也就是買兩包月餅,割一塊肉。當地農村的中秋節并不怎麽重視,因為正好卡在秋收時候,莊戶人忙的顧不上去講究。
等到收地瓜時,姚三三跟小四秋忙假早已經結束,都回去上學了,這地瓜便指望姚小疼跟姚小改姊妹倆了。
地瓜收完,趁着農閑卻還沒冷到上凍,姚三三跟大姐去買了三拖拉機石頭,人家賣石頭的負責給送到家裏來。她們找了本家的幾個叔伯幫忙,花了兩天工夫,終于把自家的院牆建了起來。小院子不大,牆上石頭縫隙抹了水泥,又裝上了兩扇木門。
姐妹四個看着新建起的圍牆,一個勁地高興,新圍牆對比着破舊的草房子,看着總有些不相稱。不過蓋房子的能力,她們目前還沒有。起碼有了院牆,感覺就安全多了。農閑時節小賊也會多起來,不然家裏的豬啊羊啊,還真不敢放心。
四姐妹卻不知道,她們建起院牆的事情,落在村裏人眼中意義就非同一般了,村裏人便開始議論起來,姚家這四個閨女,可真是能幹,爸媽不在家,不光沒落得可憐兮兮,卻還把一個家裏裏外外打理的這樣好。有人就說,姚家這幾個閨女,不簡單啊,說不定姚連發就能指望閨女把日子過起來。
據說這話到了姚老奶耳朵裏,姚老奶對着說話的人瞟了一眼,身子一扭,走家了。孫子沒有一個出挑的,她沒眼看的幾個孫女子,卻人人誇贊,姚老奶心裏的滋味,估計實在不平衡吧?
姚三三一心巴望着長個兒,可就是不怎麽肯長,姚小疼個子卻開始抽條兒了,拔節似的,細條條地往上長,眼見着一個夏秋又長高了,作為家裏的大姐,姚小疼默默地攬起了這個家。
地瓜收完,天氣就轉涼了,姚小疼和姚小改一起,操忙着給自己和妹妹們準備厚衣裳,她們已經能夠親手做棉鞋了。上學走路冷,寫字更冷,到寒冬總有小孩會凍手,手上一塊塊的凍瘡,看着都難受。姚小疼又專門趕集買了毛線,給兩個上學的妹妹織手套。
姚三三把手套戴在手上,試了試,十分合适,心裏就美滋滋的。姚小疼手巧,織出來的手套也好看,姚三三忽然想起鮑金東每天騎車帶着她,手肯定是更冷的。她坐二車,還能袖着手取暖,鮑金東可就不行了,他要抓着車把手,在前頭迎着風,必然是冷得要死。
“姐,你幫金東哥也織一雙手套吧,他整天帶着我,就當感謝他了,行不?”
姚小疼一臉奇怪的表情,瞪了姚三三一眼說:“胡說,我憑什麽給他織手套?手套是随便織的?”
“啊,忘了,手套……不能随便織!”姚三三摸摸鼻子,肚子裏開始腹诽,農村那年代約定俗成的規矩真多,八.九十年代,像織毛衣、織手套這類事情,除了自家人,女孩子就只給自己的對象織,如果一個女孩答應給哪個男孩織手套了,大約就是表示,這女孩對男孩有那麽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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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姚三三重生前的年代,這規矩就沒人注意了。不是這條習俗廢棄了,而是,幾乎沒人再手工織手套、毛衣了,即便農村裏,也都是買現成的。
至于當地最有特色的花鞋墊,那就更有一個明确的意思:定情信物。訂了婚的青年男孩,鞋窩裏才能墊上未來媳婦親手繡的花鞋墊。
姚三三一下子居然沒想起這個茬兒!這下,她也不敢再叫大姐幫鮑金東織手套了,鮑金東那手……善自珍重吧!
姚三三沒想過把鮑金東跟大姐湊在一起,當然不是鮑金東不好。人總是先入為主,她之前已經想到過楊北京了的。
姚三三忙着收泥鳅,尤其是她開學以後,每隔幾天給楊北京送去的烏拉牛,就都是大姐二姐在撈,也都是大姐送去的多,大姐每回送烏拉牛去,都是很快就回來了,也不知道跟楊北京熟悉得怎麽樣,似乎沒讓姚三三瞧出什麽端倪。
秋後農閑,楊廣州的結婚日子終于到了。姚三三跟兩個姐商量過後,給楊廣州買了一床十分好的大毛毯做禮物。那時候農村沒人買被子的,被子都是自家做,厚實洋氣的毛毯才是結婚送禮的首選。
姚小疼跟姚三三一起,在婚禮的頭兩天把毛毯送了過去。結婚前送去有個好處,新郎新娘如果本打算買這樣東西,有人送就不用買了。結果一見着她倆,楊廣州一把就都拉住了。
“你兩個妹子,必須得幫大哥個忙。”
姐妹倆就說:“楊大哥,有我們能幹的活,你安排好了。”
楊廣州咧着嘴笑:“我旁的不缺,就缺個迎新媳婦的伴娘。我家也沒個妹子,父母去世後,這些年老家親戚來往少,連叔伯妹子都沒有,迎新媳婦沒人跟我去。”
當地的婚慶習俗,新郎官去接新媳婦的時候,一般會帶上家裏的妹妹做伴娘,叔伯妹妹、表妹什麽的也能湊數,她的任務就是跟娘家人交涉。
娘家會有一群小姑娘陪着新媳婦,拒絕新郎官的靠近,卻不會拒絕來接親的伴娘,而這伴娘則會瞅準機會,把新媳婦搶走,當然這就是個形式,只要伴娘把新媳婦拉倒新郎身邊,就算搶到新娘了。
娘家送親的小姑娘們則會提出一些要求,比如要香煙啊,喜糖啊,馃子點心之類的。新郎官是嬌客,不好跟一群小姑娘談判,這也是婆家這伴娘的任務。新媳婦到了婆家,這伴娘還要專職陪伴新媳婦,直到新郎官應酬完了進新房。
姚小疼看着三三,直覺的就想往三三身上推。
“小疼妹子,你這忙得給我幫啊,三三當然也行,就是她到底太小了,怕新媳婦那頭的人拿她當小孩耍!”
姚小疼這下也不好推拒了,楊廣州給她們幫了不少忙,既然點到她了,她不能再說二話,何況做婆家的伴娘,若不是自家妹妹,也肯定是新郎家重視的,能體現一種看重了。就這樣,婚禮那天,姚小疼穿的幹淨整齊,跟着楊廣州坐上了接新媳婦的拖拉機。
對,你沒聽錯,就是拖拉機。那時候農村結婚,新媳婦和嫁妝一起,坐着拖拉機來。嫁妝多的人家,四五輛拖拉機排成車隊,車上一把大紅傘罩住新媳婦,裝滿紅被子、紅枕頭,還有紅漆櫃子、衣櫥,也是鄉村裏別致的一景。
旁的人,吃完了喜宴可以早些走,姚小疼卻不行,她要陪新媳婦,不能讓新媳婦落單孤獨。于是姚小疼便坐在新房裏陪着新媳婦說說話,新媳婦看上去怪老實的,話也少,跟姚小疼随意的說些家常。
直等到天黑了,楊廣州帶着幾分酒意進了新房,姚小疼才給一對新人道了喜,走出新房。姚小疼一出門,楊北京正站在新房外頭。
“走吧,天黑了,我送你回去。”
天黑她當然不敢獨自步行回家,楊北京肯定是專等着送她的,主人家的關心,也沒什麽不對。姚小疼只好上了摩托車後座,她當然不好意思抓住楊北京,只好抓住車座後邊的架子,身體不自覺就往後讓,努力跟楊北京分開距離。
然而再怎麽分開,一輛摩托車就那麽大地方,還是近的很。姚小疼頭一回獨自接觸一個年齡相仿的異性,還離得這麽近,不免就局促了。
楊北京不大愛說話,只是默默騎着車趕路,好像只在出鎮子後問了一句:“你冷不冷?”
“還行,不冷。”
“拉風就冷了,咱騎慢點省的冷。”
兩人一路都沒怎麽說話,要說姚小疼平常跟楊北京已經熟悉起來了,每回送烏拉牛來,說話拉呱也自然,但不知怎麽,今晚兩人都有些局促,大概是黑着天,兩個人單獨接觸吧。
到了村口,姚小疼就要求下車了。楊北京不解,就說:“我送你到家門口。”
“不用了吧,就這點路,我自己走幾步。”姚小疼斟酌着說辭,“……村裏人跟你不熟,不認得。”
姚小疼其實想的是,這天都黑了,讓一個青年男的送她回家,還要送到家門口,三姑六婆看見了,還不知會有什麽樣的誤會呢。姚小疼,那可是個十分小心的姑娘。她話裏這一層意思,楊北京似乎也聽懂了。
“那好吧。”楊北京默默停住車,姚小疼從車上下來,便說:“楊二哥,謝謝你了,你趕緊回去吧!”
楊北京沒急着走,沉默了一下,終于還是培養出勇氣,輕聲地問:“小疼,你要不忙的話,能不能幫我織一件毛衣?”
姚小疼一愣,随即一張小臉就燒起來了,要不是晚上,楊北京大概就能看到,她那張臉都燒成紅布了。
“那個……我……我一時半會,不一定有空。”姚小疼蚊子似的聲音。
不是說不行,不是說不會,就是說不一定有空,楊北京心裏忽然松了一口氣,說:
“那,我不急,等你有空了,你再對我說,我好買毛線。”
兩個人默默相對,姚小疼低着頭好一陣子沒說話,終究還是羞得轉身跑掉了。姚小疼一路跑回家,沖着妹妹們埋怨。
“你們怎麽不等我!”
“不是跟你說好咱先回來的嗎?等你,天不黑你肯定走不了,我們都等天黑回來?他家還能不叫人送你回來?”
“……算了,不理你們了。”
姚三三總覺着大姐回來有些怪怪的,說不清她臉上那神情是生氣,還是高興,發生什麽事了嗎?
“姐,你怎麽啦?臉都潮紅了,風吹着了吧?”
姚小疼忙說:“風吹的,路上騎車拉風,吹人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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