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陸家門

張洪菊強硬地把王林芳帶來的禮物給她綁上自行車,心平氣和把王林芳送走了。一家人誰也沒再談論王家的事,要說姚家人對王林超本人的評價并不壞,然而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王家人今日的做法也太想當然了。

堂屋裏,姚三三跟姚小四兩人拉着二姐,開始圍攻八卦。

“二姐,你說真的?”

“什麽真的假的?”

“訂婚啊,你自己剛才說的,不許裝傻。”

“什麽我自己說的。”姚小改有些臊,“又不是我自己說了算的事。”

“哎我說二姐,你對人家陸大哥公平點啊,什麽叫不是你自己說了算,人家還不是一直在等你點頭!”

“就是就是,二姐,你自己都說出口了的,不許耍賴。”

“也該安排這事了,你兩個都不老小了的。也就是競波那小孩死心眼,換了旁人早不理你了。”張洪菊也跟着唠叨。

姚小改一臉窘色,卻還嘴硬地說道:“你們都跟誰一夥的?他不是……也沒怎麽樣嗎!”

“明擺着的事兒。”姚三三馬上批判她。

“是該有個着落了。”姚連發也開口了,“這長時間他總往咱家跑,誰沒長眼睛看?你說你不談不唱的,像個什麽事兒啊!”

姚小改摸摸鼻子無語。好嘛,怎麽這事一說破,全是來指責她的?陸競波到底怎麽收買的人心!

這邊看着姚小改跟陸競波終于要修成正果,那邊姚三三卻開始郁悶了。

跟鮑金東同時當兵走的鮑大全,前些日子就已經退伍來家了,滿村子轉悠,走親戚訪朋友的,可那鮑金東居然還沒個影兒,姚三三等啊等,倒是來了一封很短的信,只說自己手上有些事情,過一兩個月再回來。

“三三,你知道金東他有啥事兒呀?鮑大全說跟他一批退伍的,人家鮑大全都回來了,他怎麽還沒來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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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金東的媽到姚家來串門子,反倒跟姚三三問兒子行蹤。

“不知道。說不定叫新疆那長辮子大閨女拐去了。”姚三三半開玩笑地說。哼哼,鮑金東是她什麽人啊?

“連你都不知道,那看來只好幹等着了。”鮑老媽說,絲毫也沒拿姚三三的玩笑話當回事兒,“這個東西,有事他也不說清楚,叫人擔心。三三,等他回來,你看我不拿鞋底呼他!”

嗯!姚三三點點頭,心說等他回來,你拿鞋底使勁呼。

然而她沒太多工夫為這事郁悶,鮑金東那人,估計丢到沙漠裏他也不會怎麽地,該回來時他就回來了。姚三三這陣子忙得很,省城謝老板緊随着王林超之後,來車拉走了他第一批貨,兩千斤泥鳅。今年省城的泥鳅跟去年價格沒大變化,謝老板跟姚三三商量了這一批的價格,還是八塊八,貨上車,便按約定付了錢。

這天晚上,姚三三正數着錢樂呵,姚小改接了個電話。挂上電話,她站在原地想了幾分鐘,便跟家人說,她要出去幾天。

“出去幾天?你上哪兒?幹啥去?”張洪菊連忙問。

“陸競波他爺爺要不行了。”

姚小改這句話讓一家人靜默了一下,姚連發跟張洪菊交換了個眼色,姚連發便說:“年紀畢竟大了,你叫他看開些。可你們怎麽說都還沒訂親,你到他家去,不太方便吧?”

“我總得去探望一下。”姚小改說,“我去看看他們。”

“這事兒,人一輩子能碰上幾回!二姐你不放心就去吧,咱家也該去個人探望的。”姚三三說。

姚小改點點頭,便轉身回她們屋了。

“咱農村規矩大,到底是沒訂親……”姚連發還在掙紮,“怎麽咱家閨女,個個都是主意大!”

“你哪來那多的規矩!”張洪菊說,“知道你閨女主意大,你那點小腦子,就別管她了。陸競波那小孩,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第二天一早,姚三三送二姐上的車。她把一個小包包放進二姐手裏,說:“二姐,你拿着,有備無患。”

姚小改看了看那個手工做的繡花小包,随手捏了下,知道裏頭是錢,便點點頭,轉身上車走了。

陸競波打電話時說,老人可能不行了,醫院不讓住了,叫回家準備吧。

“這幾年也有過幾回病,我以為這回他也能挺過去的。”

“盡人事,聽天命。”姚小改勸慰他,“老人畢竟年紀大了,不可能一直陪着咱們。”

“我知道。就是感覺挺對不住我爺,總叫他跟着操心。”陸競波說完,電話兩頭沉默着,良久,陸競波輕聲叫她,“小改!”

“嗯?”

“我爺說……沒見着我成家,連個對象都沒有,他合不上眼……我真是內疚。”

“嗯。”

“……怨我太沒用。”電話那頭,陸競波幾不可聞地一聲嘆息,“你休息吧,我去看我爺了。”

“不是啊。”姚小改輕聲叫住他,“……陸競波,你給我地址,我明天就到。”

姚小改有句話沒說出來——我不能讓你內疚這一輩子。

陸競波的家鄉,在兩百裏外的一個小鎮。陸競波來接的姚小改,臉色憔悴了不少,看來是日夜守着老人,都沒能休息好。

看到姚小改随身一個背包,纖瘦的身材靜靜站在街頭車站,陸競波忽然覺着眼睛有些發熱。他喜歡的姑娘,果然是不凡的,兩年的默默愛戀守護,就在他以為等不到回應時,她忽然就這麽義無反顧地趕來了。陸競波走了過去。

“小改。”

“嗯。”姚小改應着,“老人怎麽樣了?”

“在家呢,我爸、堂叔他們守着。”陸競波說,“小改,難為你了。”

他們還沒經過定情、訂親的那一步,她一個姑娘家,就這麽頂着他未婚妻的名義來了。

“說什麽呢,走吧。”

陸競波默默伸出手,望着她,姚小改先是一怔,随即反應過來,她淺淺一笑,自覺地把小手放在他掌心,便跟着他走向遠方。

陸競波帶着姚小改,才一進村子,便有人張望關注了。一個中年婦女迎上來,陸競波介紹說,是他家二堂嬸。

“嬸子。”姚小改從容叫人。

“哎!哎!哎呦,這姑娘可真好!”那婦女一把拉住姚小改,拍着她的手說,“競波,你說說你,既然有對象,你也不漏個風,你說你讓你爺整天眼巴巴地盼。”

陸競波只好低了頭,姚小改便說:“嬸子,怪我,我該早點來的。”

緊跟着又圍過來幾個婦女,一路簇擁着姚小改進了陸家的大門,反倒把陸競波擠後頭去了。一進院子,就有人亮開嗓門喊着:

“陸爺爺,陸爺爺,你孫媳婦來了。你孫媳婦來看你了。”

屋裏一下子出來幾個人,有男有女,中年的,年輕些的,姚小改悄悄打量了,反正都不認識,索性便不吱聲。姚小改被簇擁着進了屋,一眼便看到靠北牆放着一張木床,床上一個頭發蒼白的老人倚靠在墊高的棉被垛子上,正笑微微地望着她。

姚小改不知怎麽的,忽然心裏一酸,差點沒湧出眼淚來。一個婦女拉着她走到床前,大聲對老人說:

“二伯,你看,這是你孫媳婦兒,競波的對象。”

老人望着姚小改笑,身體動了動,自己撐着胳膊想要坐起來,馬上便有人扶他坐直,又在他背後墊了個枕頭。姚小改趕緊挨着床沿坐下來,老人笑呵呵地伸出手來,姚小改忙伸手過去,老人便把她的手捉住了。

“好,好!”陸爺爺拍着姚小改的手,“那小子,早也沒跟我說,我還擔心他打光棍呢!”

“爺爺,怪我。”姚小改說,“我早該來看你。”

“不怪你,不怪你。”老人連聲說,“怪競波那小子,不懂事兒,早該跟我說的。”老人說着,伸手往床頭摸索,叫周圍的人,“我準備那包兒呢?”

一個中年男人伸手從老人背後的棉被垛子底下,掏出一個紅色手絹包來,老人抓過手絹包,放在姚小改手裏,還安心地拍了拍。

“爺爺頭一回見着你,不能白見,這給你買件衣裳穿。”

老人這是聽到她要來,早給她準備了見面禮呢!姚小改忙說:“爺爺,我有錢,我掙錢孝順你才對。”

“進了咱陸家門了,拿着!”老人硬是把手絹包塞進她手裏,便拉着她一個一個介紹床前的人,這個是五爺爺,這個是三叔,這個是二嬸子……他指着床邊一個中年男人說,“這是競波他爸。”

“哎!”姚小改忙點點頭,按風俗她現在也不用叫爸的,便幹脆不叫,反正……感覺陸競波跟他父親關系也就是冷冷淡淡的。

一屋子人,有的老人介紹了,有的沒介紹,沒介紹到陸競波的繼母,姚小改自然也不會去問,估計老人是怕她覺着別扭,故意沒介紹。有兩個年輕男孩,十六七、十四五歲的樣子,老人只說是陸競波弟弟,估計便是他繼母的兒子了。

姚小改陪着老人坐了坐,老人忽然望着床邊的人笑,笑眯眯地說:

“我今天沒吃飯呢吧?我有點餓了。”

“哎呦,二伯你餓了?想吃啥?我這就給你做去。”

老人說了個“面湯”,起先領他們來的婦女便趕緊去張羅燒湯。

“爺爺,我弄飯也不算難吃,我去給你做吧!”姚小改說。誰知老人抓着她說:

“讓她們弄去,你才頭一趟來,哪能叫你進鍋屋弄飯?”

幾分鐘後,便有人端着多半碗面湯進來,拿勺子喂老人吃了,一碗湯吃完,有人就說,讓二爺爺躺下歇歇吧。

“二爺爺,你累了,先歇一會子吧。”

“嗯。那就歇一會子。”有人拿掉老人背後的棉被枕頭,扶老人躺下了,老人又不放心的交代了一句:

“你們去玩兒,我睡一會。你們把競波媳婦陪好了。”

屋裏靜了下來,有的人便先離開了,那位二堂嬸示意姚小改出去,到門口小聲跟她說:

“好幾天沒吃飯了,這看見你來,一高興,竟然吃了多半碗飯。唉,今兒看着好,高興着呢,就怕是……回光返照了。”

這半天居然都沒見着陸競波,姚小改四周一看,只見陸競波正背對着她們,站在院子角落一棵樹下,手指間拿着一支點着的香煙,卻只是靜靜地站着,沒見他怎麽抽。

姚小改便走了過去,在他身後停住。

陸競波神色看着卻也平靜,他站着沒動,只是伸出另一只手來,先是摸到了姚小改的胳膊,往下滑到了她的手,握住。

這天晚上,姚小改留了下來,陸競波帶她來到西邊的那間屋裏,親手給她鋪好了床,囑咐她休息。

“我爸在縣上的磷礦工作,我媽工作地方也遠。小時候他們離婚之後,各有各的工作,各有各的家庭,家裏就剩我爺跟我兩個人,我一直就住這屋……”陸競波說,“你睡吧,有事叫我一聲。”

“那你呢?”姚小改問,他看着就沒休息好。

“我去那屋守着我爺。”陸競波走到門口,忽然又轉身回來,張開雙臂把姚小改擁進懷裏,用力地抱緊她。

“小改,謝謝你。”

第二天晌午後,陸爺爺臉色安詳地走了。

陸家的人們趕緊給老人換了衣裳,匆匆收拾停當,便在堂屋裏停了靈,孝子、侄子晚輩們在堂屋裏鋪滿了麥草,便都跪卧在堂屋守靈,一幫子婦女便在靈前大聲哭靈,姚小改站在幾個婦女後邊,見陸競波并沒跟旁人那樣痛哭悲聲,他跪在靈床邊,把額頭靠着爺爺的頭,伏在那兒許久都沒有動一下。一片悲痛之中,姚小改忍不住眼淚就湧出來了。

“小改,我叫人送你回去吧。”稍稍停當之後,陸競波抽空出來,拉着姚小改說。他神色倦怠,眼鏡紅紅的。說完,陸競波便叫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堂弟,“你把你姐送去車站,看着她上車。”

“哎,競波,你咋能讓你對象走呢?她是陸家長孫媳婦,來都來了,她得跟着送喪的。”

“可是……她不是沒過門嗎!”陸競波為難,可又不好解釋,你說姚小改一個年輕姑娘家,他們甚至都還沒正兒八經訂親,戀愛都還沒正經開始談呢,便要她按孫媳婦的禮儀給老人送喪,農村裏喪事規矩又多,陸競波難免就為難了。

爺爺已經心滿意足地走了,送喪這些形式的東西,有必要嗎?

“可是啥呀!沒過門那也是孫媳婦了。人家姑娘來都來了,按理該給你爺爺送喪,這時候走了,那叫什麽事兒呀?”

陸競波拉着姚小改的手便暗暗緊了緊,姚小改便也用力握了下他的手,說:“我是該送送爺爺。”

陸爺爺的葬禮按農村風俗舉行了。姚小改本以為她只要跟在嬸子們後頭送喪就行了,然而幾個嬸子卻先忙着給她收拾了起來。

按當地風俗,未過門的兒媳、孫媳給老人送喪,畢竟跟嫁過了門的不同,新人嬌貴,要“披紅”。旁的婦女都是一條長長的孝首巾,而姚小改卻一襲寬大的白孝衣,長到腳踝,加上白色孝首巾,把她全身都遮了起來,孝衣外頭還特意披了一條大紅色的綢布披風。

初冬時節裏,陸家蜿蜒着一列長長的送喪隊伍。披麻戴孝的行列中,卻有一個十分顯眼的纖瘦姑娘,白孝衣,紅披風,更襯得她整個人清麗脫俗。看到的人便指着說,看,那個是陸競波未過門的媳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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