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體力活

小圓圓滿月酒當天,鮑媽也來了,她悄悄拜托了張洪菊一件事情。

“你說金成的事情就這麽拖着,兩家大人也不好說話,我尋思想托你當個媒人呢!”

“按說你兩家早該定了,不就是差輩分嗎,八竿子打不着的遠支,還真因為這點芝麻粒的事情,耽誤兩個孩子的婚姻大事?”張洪菊想了想說:“就是我這人吧,笨嘴拙舌,也不知道鮑春平他家如今是個什麽态度。我怕說不好啊!”

“嗐,大人也就是一時臉上磨不開,倆年輕人好都好上了,如今這社會也不興父母包辦,大人這麽撐着反而不好看。我琢磨吧,鮑春平也是和軟了的,原先他還動不動嘟嚕他閨女,這陣子他都不怎麽說了。可他家作為女方,總不能先趕着咱呀,所以咱家先找人說個話,好讓他順坡下驢。姓鮑的誰去都不合适,你我兩家是頂門親戚,如今你在這村裏也可算是面子大,你去說話,最合适不過。”

張洪菊想一想,也是,她不是鮑家人,可關系又很近,說話也好說,于是就爽快地答應了。

“那行吧,我就去給搭句話。”

第二天,張洪菊往鮑春平家這麽一走動,沒多費什麽口舌,成了。

鮑春平老實死心眼,可他又不傻!你想啊,他家一個俏生生的小閨女,如今跟金成戀愛的事兒村裏人都知道了,長輩們訓了訓了,罵也罵了,倆孩子一不私奔二不吵鬧,就是該咋好咋好,索性就公開來往了,鮑金成那小混蛋每天往後村跑,碰上鮑小雙沒及時出來,鮑金成甚至跑到他家院牆外邊繞。

所以,別說差一輩,就算再差上兩輩三輩,兩家大人還能有什麽法子?

排除同姓差輩分的事情,鮑金成這小夥子本身很不錯,沒得挑,張洪菊這一上門說媒,鮑春平坑着頭就一直不怎麽說話,沉默了老半天,說,兒大不由爺,閨女大了也不由大人做主,要訂親就訂呗。

三月初六,鮑家給小兒子金成和鮑小雙訂了親,鮑媽一高興,便拎了大包的馃子、喜糖來姚家謝媒。

“誰跟誰還客氣,謝什麽媒啊!我這媒人當的,純粹是撿現成的。”

可不是撿現成的嘛!鮑媽拍着張洪菊笑得不行。

親家倆說着笑着,姚小改抱着小圓圓出來了。陽春三月,天暖了花開了,小圓圓也抱出來溜達賞春了。才滿月沒幾天的小圓圓,抱到院子裏來,似乎怪滿意,張開眼睛,也不知看到多少春景,便舒坦地動了動小腦袋。

“給我抱抱,過過瘾。我這輩子沒閨女命,也不知将來誰能給我生個孫女兒!”鮑媽笑着說,姚小改便小心地把圓圓放到鮑媽懷裏,誰知道才抱過去,圓圓小嘴巴一扁,眼睛一閉,就使足勁兒開始哇哇了。

“啊呀,這麽點兒小東西,就認得人啦?”鮑媽吓得趕緊把圓圓還給姚小改。小圓圓眼睛都沒睜開呢,回到了媽媽懷裏,哇哇聲漸小,很快就停住了,咂咂嘴,打個秀氣的哈欠。那意思大約就是,這回原諒你了,下回可不能讓旁人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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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麽點兒,哪裏認得人?聞不到她媽身上的味兒了。”張洪菊笑着說。小嬰兒雖然小,卻也能靠氣息識別熟悉親近的人。

“嬸子,金成訂親了,你就安心啦!這喜事都紮堆了。”姚小改說,這天三月初六,再過兩天,三月初九,就是鮑金東跟姚三三結婚的大喜日子了。

“可不是嘛,喜事紮堆,紮堆好!”鮑媽說着笑起來,努努嘴問張洪菊,“那倆孩子呢?”

張洪菊知道她問的是鮑金東和姚三三,便笑笑說:“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啊,一早就沒來家吃飯,我還當去你那兒吃了呢!”

“也沒來啊。”鮑媽說,“喜事多,都忙,金成帶小雙去埝城買訂親的東西,也還沒回來呢!”

“他倆啊,買床去了。”姚小改笑着說,“這還有兩天就結婚了,床還沒挑好呢!早先咱爸找木匠定做了個床,還說用好木料結實什麽的,結果人家倆人沒看中。昨晚我聽他倆說要重新買。”

所以,鮑金東拉着姚三三火急火燎買床去了。至于已經定做好的床,那啥,姚連發老兩口子睡得那老式木床,也該換了吧,哈哈!

相對于姚小疼、姚小改結婚的時候,姚三三結婚購置嫁妝,倒是沒在村裏引來什麽轟動,她是在家招贅的,很多東西家裏本來就有,用不着再買,兩個土生土長的農村人,即便有了些錢,也不會花錢買那些閑着不實用的東西。所以,除了裝修新房,新房裏一套組合家具,沙發,電視機,音響,也就沒再需要買旁的東西了。

姚三三對新房的布置十分關注,大到漂亮夢幻的雙層大窗簾,小到茶幾上的一個花瓶、一個杯墊,都是她自己精心挑選的。

至于床,姚連發定做的床前兩天送過來,水曲柳的實木床架子,放了席夢思床墊,樣式雖然不新穎,但看着也還順眼啊,誰知道鮑金東一眼沒看中,說這什麽床呀,不夠大,還土氣。

“床是大件兒,這張床四千六真不貴,一米八乘兩米,目前這市面上你能買到的最大的了,木料也好,床墊名牌的……”售貨員賣力的介紹推銷着,連日忙碌,姚三三都有些轉累了,便坐在旁邊的床墊上,笑微微地看着鮑金東挑床。

床是大件兒,這話不假,所有的家具中,人跟床打交道肯定是最多的了。所以鮑金東圍着那張床轉悠了一圈,看了又看,問姚三三:“你看呢?”

“床頭那兩個燈不好。”姚三三指着床頭兩邊的玉蘭花樣式的小燈盞,她坐起來,伸手摸了下那燈下邊二十公分長的托架,十分認真地說:“你看這燈伸出多老遠,這要是趕明兒兩口子吵嘴打架,一不小心就砸壞了。”

“砸壞?”鮑金東要笑不笑地斜了她一眼,“打架的時候不能小心點兒?幹啥得往燈上砸!”

營業員是個年輕的姑娘,聽了這話,簡直要淩亂了,即将結婚的小兩口來選床,不都是甜甜蜜蜜的嗎?這怎麽婚都還沒結呢,就盤算着兩口子打架的事情了?

營業員張張嘴,笑笑,竟然沒找到話說。

“走吧,咱再別處看看。”鮑金東順手一攬姚三三,擁着她離開。她會這樣打趣說笑,肯定是她沒看中呗,不買也罷。果然,走出不遠,姚三三自己嘀咕了一句:

“那床顏色我不喜歡,太亮了。”

“嗯,是亮了,顏色還是要穩重大方的好。”

那就繼續選呗,結婚的事兒,人這一輩子就一回,媳婦絕對如意,房子也如意,鮑金東怎麽也得買一張如意的床啊。轉遍了沂城,終于選中了一張床,夠大,顏色也夠大氣,再跑去買相配的床品,倆人的衣裳都已經在省城買好了,想一想,需用的東西基本都齊了吧。

倆人天色将黑才回到家中,真有些累了。吃了晚飯,姚連發又說,三三喜期眼看到了,是不是應該去跟她爺奶說一聲?

“跟她說什麽?小改出門子她就沒來,壯壯跟圓圓送米子,她不是都沒來?”張洪菊說話帶着氣,“咱哪點對不住他們了?她眼裏就沒有咱這一家子,跟她說什麽?”

“你看看你,好歹都是自家人,咱不去說一聲,要短理的。”姚連發小聲說。

“我不管,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張洪菊呲吧他,“這些年你還沒夠?”

“我媽那人……我也知道,我也氣她,你別跟她一般見識,再說我爸也還在呢,來不來是他們的事兒,說不說是咱的事兒。三三結婚,金東往後就正經是咱姚家的長子了,那邊是長輩,還是說一聲的好。”

“她有個長輩的樣子?算了,我賴管你家這些破事!”張洪菊不依地發牢騷,自顧自收拾碗筷,不管了。

這幾年但凡需要跟老家打交道,便只有姚連發去,每年除了八月十五、大年節送禮,老家有什麽動靜,姚連發偶爾也會去看看兩個老的,至于姚老奶怎麽看待他們一家,已經沒人去關心在意了。

姚連發去說過了,第二天晚上,二叔和姚老爺子來坐了坐,問有什麽活兒要幫忙幹的,旁的人,包括三嬸她們,便都沒來。

姚三三不知道旁人結婚是什麽感覺,她自己的總結就是:結婚是個體力活!

婚期一定下來,之前就各種準備,各種忙碌,三月初八親戚們來添箱,村民鄰居,加上好多跟他們有生意往來的人也都來添箱了,說話說的嘴發幹,笑臉笑得臉發酸。

累人。

頭天晚上,一直忙到十幾點鐘,添箱的客人都走了以後,姚三三還以為,終于能歇歇了,誰知道姚連發一驚一乍地想起來,忙忘了,還沒上喜墳呢!

“這深更半夜的,上的什麽墳!反正金東到咱家來的,等婚後三天,一起上算了。”張洪菊說。

“那怎麽一樣?今天上喜墳,是報備祖宗,咱三三要出門子了。婚後三天再上墳,是咱金東上墳祭拜老祖宗,那不一樣。”

“就你事兒多!”

“行啦爸媽,你倆可別争,咱去就是了。”姚三三趕緊說。這幾年姚連發越來越安生,張洪菊脾氣倒是見長了。

好吧,這是風俗。黑咕隆咚的夜色,陸競波打着手電陪同,姚三三深一腳淺一腳跟着姚連發去上墳,上完了喜墳,深一腳淺一腳回來,可以休息了吧?

結果,姚三三被張洪菊支使着,洗澡,洗頭,披着濕漉漉的頭發擀長生面。長生面是當地一個婚俗,新媳婦出嫁頭天晚上親手擀好又長又寬的面條,紅紙裹上,結婚那天加上青蔥、雞蛋,下水略煮,做成兩碗面條,其實根本就沒煮熟,生的。

龍鳳碗,紅木筷,新郎新娘對坐吃面,讨一個“長生白頭”的吉利,并且也寓意着“早生貴子”。

姚三三雖說不常做飯,但廚藝上還說得過去的,手腳麻利擀好了面條,那邊張洪菊又喊她去“裝箱子”,新房裏的家具,不能有空着的,都要裝上雙數的馃子。

新房在姚家新蓋的宅子,離得也就百十米左右,姚三三跟着張洪菊去時,夜色中大門虛掩着,新房亮着燈,傳出來一陣格格格的笑聲。

鮑金東蹲在沙發前,正在給雷雷洗腳,一邊逗他癢癢,一邊交代他:

“你小子,夜裏可不許尿床啊,你要是讓我跟你三嬸明晚睡尿窩子,看我不揍你屁股。”

姚三三偷偷一笑,跟着張洪菊進去,鮑金東一見趕忙過來,接過張洪菊拎的袋子。

“裝箱子。”張洪菊笑着解釋,“雷雷今晚滾床,你能摟好他?夜裏別會找他媽。”

“沒事兒,大寶寶了。”鮑金東說,“他跟我熟悉。就是這小子興奮,這老晚也不肯睡。”

張洪菊便去拿了粿子往櫥子櫃子裏放,鮑金東看着明顯困了的姚三三,笑。

明天就結婚了呢,他很想過去抱抱她,親親她,可不行啊,張洪菊在,那邊還有雷雷睜大倆眼睛看着呢!

悄悄的,鮑金東伸手拉拉她的手指,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

裝好了箱子再回來,姚連發叫住三三,遞給她一個紅色手絹包。

“給你的壓腰禮。”

新娘身份金貴,身上要有錢或者金銀首飾壓腰的,這一兩年,鮑金東閑來無事,也給她買了一些貴重飾品,前陣子婚期定下來,倆人去省城買結婚衣裳,一口氣又買了不少金首飾,單是那一對金手镯,就沉甸甸的驚人。姚三三也不阻攔他買,這東西保值,有錢就買些子也無妨呗。

其實姚三三并沒怎麽戴過金銀飾品,經常帶着的,就只有鮑金東最早給她買的那個戒指。黃金這東西,她這個年齡并不合适戴,鮑金東買來,無非就是給她留作“壓腰”的。壓腰禮,是新媳婦正大光明的私房錢。

姚三三如今自然不需要攢私房錢,可她卻很享受這份體貼。

實話說,姚三三沒想到爸媽會給她準備壓腰禮,一方面她是在家招贅的,又不是嫁出去,另一方面,姚連發哪來什麽錢啊!姚家的錢,不論多少,還不都在她手裏攥着嗎?即便說好分紅了,大姐二姐也都沒來拿錢,只說不急用錢,錢還能生錢來着,放着繼續投資生産。

“我跟你爸,錢不多,就是你們給的工資,拿一半出來給你壓腰,新媳婦,該有這樣。”

那一刻,姚三三心裏百感交集,小時候在冷漠忽視中都已經習慣了,她如今大了,不再需要爸媽的盡心呵護,而他們卻又一天天改變着。

即便這關愛來的太遲,姚三三也算是感受到了。

她笑笑,伸手接過那紅色手絹包,便裝在身上,跟姚連發和張洪菊說道:“裝牢靠了,放心了吧?”

現在,她可以去睡一會兒了吧?沒睡多久,天色才黎明呢,姚三三酥睡中被人叫醒,該起來準備了,門外接她去埝城化妝的車都來到了。姚三三幾乎是被小四硬從床上拉起來的,頭也沒梳,臉也沒洗,反正到了地方都要仔細弄,迷迷糊糊上了車,在化妝椅上坐了快兩個小時,洗臉,護膚,盤頭,修眉,化妝……

這是她的臉嗎?根本就是塊畫板好不好!姚三三之前就沒化過妝,俗話說十七八,無醜女,她沒必要化妝來遮蓋自己天然青春的美。如今坐在這兒,才知道化妝也不是個輕松事情。

大約在她打了個盹之後,終于得以離開化妝椅,上車回家。

姚三三和小四住的屋裏,早已經滿屋子人了,姚小疼抱着壯壯,姚小改抱着圓圓,剛跟金成訂親的鮑小雙正站在桌邊,望着她恬靜地笑,她今天是被特意叫來做伴娘的。

“吃點東西……”新媳婦出門子照例要吃的荷包蛋。沒睡足,感覺也沒胃口,姚三三勉強吃了兩個,喝了幾口水,便又有人趕緊交代她:

“少喝水,今天你是新媳婦,上廁所不方便的。”

好吧好吧,少喝水。

姚三三放下碗,便有人過來,拿小毛巾小心給她擦了擦嘴角,免得弄亂了口紅。

這時候一個人匆匆從外頭進來,叫她:“三姐……”

姚三三一看,這不是紅霞嗎?姚紅霞站在那兒,望着姚三三,又看了看姚小疼她們,臉上帶着一絲忐忑。姚三三心裏略一琢磨,也就明白了幾分,估計是三嬸不讓她來,而紅霞自己非得來了。

壯壯滿月送米子的時候,三嬸一副跟他們家巴結和好的态度,結果是看中了金成,拉着姚三三幫紅霞做媒,如今媒沒做,張洪菊反倒當了金成和鮑小雙的媒人,本來是人家兩個自由戀愛,放到三嬸眼裏,就變了味兒了。

好嘛,她托姚三三給紅霞做媒,媒沒做成,張洪菊反倒給金成和鮑小雙做了媒人,這不是成心打她的臉嗎?三嬸如今覺着,她的面子,她的好勝心,都嚴重受挫了。

“那個鮑小雙,幹豆角一樣,論人物論個頭,哪一點比咱家紅霞強?還是他一家姓鮑的,叔叔輩跟侄女子抱(鮑)一塊去了,真不怕丢人丢到老祖墳去。”

三嬸在家裏,就是這麽呱啦謾罵的。

托姚三三做媒這件事,紅霞多少知道的,她畢竟年紀小,看着鮑金成也十分不錯,便沒阻攔她媽,結果人家鮑金成有相好的姑娘了,那就算了呗,根本就不産生旁的影響。

然而三嬸卻偏偏把這事上綱上線,一遍遍在家裏唠叨生氣,甚至怪罪到姚三三一家,反倒讓紅霞煩躁厭惡起來。不成就不成,她這樣子反複唠叨,讓自家閨女心裏什麽感受?

“三姐,我昨晚上不舒服,今早才來……”姚紅霞忐忑地說。她雖然年紀小不太懂事,卻也明白這個三堂姐對她不孬,姚三三結婚她要是都沒來說句話,真是自己都覺着過分了。

“紅霞,你來啦?”姚三三笑盈盈地拉住紅霞,似乎什麽事情也沒有似的,三嬸是三嬸,紅霞是紅霞,紅霞其實也是個可憐蟲。姚三三笑着說:“你來了,正好今天給我當伴娘。”

“嗯!”姚紅霞那張小臉一下子欣喜起來,連連點頭,旁邊小四、鮑小雙,還有另外幾個親戚家的女孩,都是來做送親伴娘的,便笑嘻嘻過來拉她,站一夥兒去了。

“外邊催妝鞭炮響了,你趕緊換衣服。”姚小疼催促。

好吧好吧,趕緊換衣服。衆人怕弄壞了她精致的妝容和盤發,七手八腳幫她把新娘衣裳換了。白色婚紗唯美好看,可農村畢竟是農村,九十年代的農村,穿白色婚紗恐怕不能被老頭老太太們接受的,姚三三的婚禮服是一襲大紅色裙裝,時尚洋氣,很襯她的人。

婚禮服換好,外頭鞭炮響過,三姑娘她終于可以出門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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