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憫忠寺
從呂太師府回到誠意伯府,林君暖一路上左思右想,仍然是一頭霧水,好端端的,程少卿怎麽就想去寺院靜修了呢?
直覺告訴她,這件事情絕對不簡單。
腦中再次回想起那一夜程江雲掩藏在夜色中的臉,以及沾染在她肩上的濕漉漉的熱淚。還有前些天在大街上,得知花娘死前見過侯府管家時,他雖然打起精神繼續查案,但放在身側的雙手仍然不自覺地顫抖着的神态。
莫非他姐姐的案子又有了什麽新進展?
想到這裏,林君暖心裏稍微有些退縮了。畢竟,那樁案子關乎着程少卿的過往,甚至可以說是他的私事,或許她并不應該繼續摻和,如今程江雲的态度不也正說明了,他應該是同樣的想法。
可是心底卻漸漸生出一股淡淡的失落,又隐隐夾雜着不甘。她以為,他們應該算是朋友了。
被這樣的情緒左右着,晚飯時林君暖也一直心不在焉。林君恒悄悄往她碗裏夾了幾根她最讨厭的芫荽,她也沒能發現,嚼了幾口才呸呸吐出來,趕緊喝茶漱口。
安氏斜眼掃了掃她:“今天這是怎麽了,丢魂了?”
林君恒在旁邊捂着嘴噗嗤噗嗤的,笑得十分猖狂。
林君暖吐掉漱口的茶水,遞給林君恒一個警告的眼神,才一本正經地對安氏說道:“是的娘,這兩天總覺得沒精打采,怕是沾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她邊說邊抖抖肩,做出受到驚吓的樣子,“白天總覺得有黑影在眼前晃,晚上睡覺還會做噩夢。”
“什麽噩夢?”林君恒端着碗好奇道。
“我夢見我們一家子正在吃飯,忽然之間,”她微微轉過頭看向弟弟,語氣先是壓得極低,最後陡然擡高:“從你飯碗裏鑽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咔嚓咔嚓,一下就咬掉了你的頭!”
林君恒啊地一聲放下了飯碗,雙手後怕地拍着胸脯:“姐,你又騙我!”
林君暖沒理會他,側身看向安氏:“所以,明天女兒想去憫忠寺燒柱香,捐點香油錢,也為爹和娘祈福,願爹娘福氣安康。”
“憫忠寺?”安氏思索了片刻,點頭道:“也好,明天娘與你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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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也去?”林君暖眼皮一跳,“不、不要了吧,上山下山多累人,娘您還是在家好好休息,女兒替您多燒幾炷香就行了。”
安氏眼中透露出明顯的不信任:“你一個人去?”
旁邊剛放下筷子的誠意伯滿足地打了個飽嗝,也湊熱鬧道:“不然爹爹和你一同去,要是碰上個把山賊土匪,”他舉起雙臂顯擺了兩下,“爹爹定會護着你,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添什麽亂!”安氏嫌棄地在他圓溜溜的肚子上拍了兩下,“別拖累人就不錯了。”
誠意伯鼓起嘴想給自己辯解兩句,最後還是在安氏的目光下委屈巴巴地閉了嘴。一家之主的威嚴這種東西,在誠意伯府是不可能存在的。
“行啦,要是你們不放心,明天就讓阿恒和我一同去,”林君暖朝弟弟使了個眼色,“你會好好保護姐姐的對吧,阿恒?”
“嗯,這樣也好。”誠意伯夫婦贊同地點頭。
坐在一旁愉快地吃菜并看戲的林君恒:“……”怎麽就扯到他身上了?
可是林君恒在家裏的地位比起誠意伯還要低,三位“家長”拍板做下的決定,完全沒有他反對的餘地,他只能乖乖領命,陪林君暖去憫忠寺上香。
***
隔天一早,安氏又把林君暖叫過去交代了一番,姐弟倆才各自上了馬車,慢悠悠朝憫忠寺駛去。
憫忠寺位于京郊群山的山腰處,沿途必須經過一條長而狹窄的山道,山道兩旁都是密林叢莽,藏三四個山賊土匪完全不在話下,這也是安氏不想讓林君暖獨自前往的原因。
就算帶上好身手的護衛,能護得了人,也管不住別人的閑言碎語,光是“林大小姐獨自上山被土匪襲擊”這個話題傳出去就夠讓人津津樂道了。而禮佛參拜講究誠心誠意,若是林君暖換上男裝再去,也就失去參拜的意義了。
馬車在蜿蜒的山道上跌跌撞撞地前進,林君暖就着夏荷撩起的簾子下意識眺望車外,滿目皆是深深淺淺的綠意,清風從鼻尖拂過,帶來些微花草的芬芳,倒是讓人心情寧靜許多。
暖黃色的陽光灑遍叢林時,憫忠寺已經近在眼前,這一路倒是走得十分順暢。
林君暖帶着弟弟畢恭畢敬地上了香,捐了二百兩銀子的香油錢,便盤坐在殿內聽僧人講經。眼見林君恒眼睛時不時地瞟向憫忠寺後山的方向,顯然是坐不住了,她只得抱歉地朝僧人笑了笑,告退出了殿門。
“去玩吧,中午記得回來吃素齋。”
放了弟弟自由行動,林君暖眯着眼睛在大殿門外靜伫半晌,才轉向正在清理殿前大石缽的一位小沙彌。
“小師父,程江雲程少卿可在寺內?”
小沙彌的聲音憨憨的;“程施主?他的确在敝寺,可是……”
他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眼睛突然亮起來:“女施主認識程施主?”
林君暖輕輕點頭:“認識。”
“那你能不能幫個忙,勸他趕緊回去,這幾天不吃不喝的,怕弄出人命來呀!”
小沙彌将林君暖帶到一處偏殿,那是專為死者供長明燈燭的地方,他朝殿內比劃了一下:“程施主就在裏邊,這幾天一直在長明燈前長跪不起,唉,希望施主能勸他回去。”
小沙彌道了聲阿彌陀佛,便嘆息着離開了,林君暖讓跟來的夏荷春桃在殿外候着,自己輕輕推開門,步履輕緩地走到程江雲身邊,抿着嘴看向這個幾日不見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淺灰色長袍,始終低垂着頭,直愣愣地跪在蒲團上,大半個身軀都掩藏在殿內昏暗的陰影之中,完全看不清神色,半晌也不見有絲毫動作,若不是偶爾有風吹動衣衫,只怕會被人當做一尊雕塑。
林君暖撿過一個蒲團挨着他跪下,這才看清楚他前方那盞長明燈上的名字。程氏婉清。應該是程少卿姐姐的姓名。她便也彎下|身子,恭敬地拜了三下,學着程江雲的樣子,一言不發地跪坐着。
雖然她的動作一直放得很輕很緩,卻也引起了身邊人的注意,程江雲微微偏頭看向她。
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比起前些日子又瘦削了許多,下巴上滿是參差不齊的胡渣,看上去有些疲倦,有些頹廢,眼神中卻還蘊藏着更多的東西。那是一種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似是悲傷,似是絕望,似是後悔,似是怨恨,似是自暴自棄,還有突然見到她時的一抹愕然,但認真去看時,又會發現他漆黑的瞳眸中滿是深不見底的空洞。
林君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背,卻還是下意識縮了回去,最後只好嘆氣道:“餓不餓,我讓人準備點吃的。”
寂靜了許久,身邊的人才微不可察地點點頭,“好。”
林君暖趕緊安排了春桃夏荷去張羅吃食,也不知道程江雲到底跪坐了多久,起身時雙腿明顯乏力,歪倒了好幾次都沒能順利站起來,林君暖沉默地朝他伸出手,他微微頓了頓,就着她的手臂,總算成功站直了身子。
林君暖扶着他緩步走出偏殿,在寺內的一處石桌前坐下,春桃适時送上了她們帶過來的糕點盒,又倒了兩杯熱茶。
“素齋還沒好,先吃些糕點墊墊。”林君暖遞給他一杯茶,又把糕點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程江雲慢慢小口飲茶,滋潤着幹枯脫皮的嘴唇,許久之後才低聲問道:“你怎麽來了?”聲音也是低沉沙啞。
“我來拜佛上香呀,”林君暖眨了眨眼睛,“沒想到程少卿也在這裏。”
程江雲輕輕點頭,沒有再說話,一陣微風吹過,頭頂大樹沙沙簌簌地響,一片綠葉緩緩飄下,落在二人身前的石桌上。
林君暖拾起落葉,放在唇邊試圖吹響,可惜吹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她只好尴尬地笑了笑,沒話找話道:“幾天不見,程少卿過得可好?”
程江雲抿着唇苦澀地笑了笑:“你覺得呢?”
這時候說上一句“我很好多謝關心”不就行了嘛,大哥您咋不按套路出牌呢,林君暖暗自腹诽不已,咧着嘴幹笑道:“我觀程少卿一身浩然正氣,妖魔鬼怪輕易不得靠近,一定過得不錯。”一邊說着,一邊狗腿地給他添茶。
程江雲沒有答話,雙眸深深地看向面前嬉笑着的林君暖,想到剛才他獨自在偏殿,對着殿內氤氲朦胧的燭光與渾濁沉悶的空氣,意識幾乎要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時,她突然推門而入的情景。
于是眼前突然有明亮的光湧入,于是身邊開始有清涼的風吹動,于是灰白了好幾天的世界突然出現一抹亮色,那是她裙擺輕晃的弧線。
不管你是出于什麽目的來到這裏,我都不可能再放開你了。
又凝眸看了她片刻,直把林君暖看得渾身不自在,程江雲才低下頭,慢慢吃起糕點來。幾天沒有進食,他腹中已是空空如也,喉嚨也幹渴難受,每吞下一口糕點都咯得生疼,他卻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林君暖就坐在旁邊看着他吃,自己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喝喝茶,神色放松下來,沒過多久,一道低啞的嗓音突然在耳邊響起。
“害死姐姐的人其實是我。”
诶?!什麽意思?!
林君暖偏過頭,難以置信地睜大眼,正要繼續追問,不遠處突然傳來夏荷咋咋呼呼的聲音,“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不好了,公子他……公子他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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