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真與假
山坡四周極其靜谧,人在屋內都依稀能聽見溪水汨汨流淌的聲音,身在其中,仿佛遠離了外界的所有塵嚣,心也跟着沉靜下來。
然而山坡上的住民卻似乎并不是那麽不食人間煙火。
接下來的時間,趁着對方離開的空檔,茅屋裏的男人和女人都陸陸續續講述了自己的來歷。
男子說他本是外地商家的子弟,姓陳行三,人稱陳三。兩個月之前,陳三帶着銀錢來京城訂貨,不料迷路誤入了鬼嶺,遭遇一夥山賊的圍搶。山賊人數衆多,當中也有幾個練家子,他的銀子貨物全被搶走,護衛随從們也都慘死于山賊刀下。
也不知幸還是不幸,他讓山賊頭子的女兒看上了,因此留了一命,一直被拘禁在山裏直到現在。平時其他山賊很少來這邊,他試圖逃跑過好幾次,可這片山坡一邊通往鬼嶺,他走得精疲力盡也走不出去,另一邊的下山路則時時有山賊把守,每次逃到半路總會被攔回來,然後又免不了遭受一番折磨,他的腿就是被山賊打瘸的。
陳三一邊說着,一邊小心翼翼地查看四周,确定無人才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傷給二人看。他壯實的胳膊上傷痕遍布,大多都是小指粗細的鞭傷,也有幾處仿佛是木炭燙炙的痕跡,傷痕都較新,應該就是在這一兩個月形成的,看起來他所言并非虛妄。
陳三表示會盡全力保護林君暖二人在山上的安全,請他們下山回京立即通報官府,帶兵來圍剿這群山賊。
女子的故事與男子大同小異,說幾乎是聲淚俱下。她自稱麗娘,本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家裏小門小戶,只是薄有資産,兩個多月前,她跟随父母一同入京訪友,誤入鬼嶺又撞上山賊,父母為了保護她,都喪命于此地,她被強擄上山囚禁至今。
與陳三的話最大的區別在于,麗娘所說的山賊只有男子陳三一人,并沒有見過其他同夥。趁着陳三外出時,她也多次嘗試過逃跑,但獨自一人逃不遠,每次總會在半路被追上,之後遭受更殘酷的懲罰。她微微撩起衣袖,将手腕上深紫色勒痕展示給二人看。
麗娘極其珍重地從懷裏取出一塊玉佩遞給林君暖,托他們下山後去京城西市的白記書齋,将玉佩交給書齋掌櫃,掌櫃是她父親的知交好友,得知她的遭遇後必然會出手相助。
林君暖推拒不接,麗娘淚眼汪汪地看過來,她一時心軟收下了玉佩,無奈地和程江雲對視一眼,雙方交換了一個一頭霧水的表情。
究竟誰在撒謊,誰說的是真話,這是個問題。
林君暖用烤肉半遮住臉,無聲地對程江雲做了個口型,“打得過嗎?”
程江雲輕輕搖頭,“不确定。”
自稱陳三的男子身形比他至少壯實了一倍,沒有真正交過手,他也不敢放松警惕。
麗娘給他們一人奉上一碗溫水,“茶葉剛用完,兩位将就着喝吧,解解油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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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水的碗是土黃色的陶碗,邊角缺了幾個小口,似乎已經用了不短的時間,碗內殘留的油漬泛在水上,陳三在旁邊張嘴欲言又止,一口沒喝便将水碗放在一旁。注意到他的動作,麗娘眼神閃了閃,低頭沒有說話。
這兩人看起來還真是古裏古怪的。
林君暖狀似不經意的問道:“烤肉火候正好,不知是誰烤的?這手藝出去開店都綽綽有餘。”
“是他(她)。”二人不約而同地指向對方,麗娘微怔後腼腆笑起來,“鄉野之物,當不得公子誇獎。”
林君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在深山吃烤肉調味料卻一樣不少,他們的日子過得着實講究。
陳三瞥了麗娘一眼,粗聲道:“山裏黑得早,兩位歇了腳就早些回去吧,天黑後怕有危險。”麗娘也應聲附和。
“有危險?”林君暖挑挑眉,“山裏有猛獸?”
陳三抓着腦袋,臉上現出幾分煩躁,“這座山中野獸不少,晚上還有可能遇上狼群,我也不敢擅闖。”
“二位在山裏住了多久?不會覺得不便利嗎?”
“快有大半年了,”麗娘欣慰地看了看陳三,“也沒什麽不方便的,靠山吃山罷了,缺了什麽也能拿山貨去山下的村子裏換,日子還過得去。”
“想不想去京城謀個營生?”林君暖語氣聽起來頗真誠,“我倒是認識幾個飯館老板,可以幫忙介紹。”
麗娘搖頭婉拒,“多謝公子,咱們在山裏住慣了,只怕在酒館做不來。”
林君暖又和他們東拉西扯閑談了一番。
雙方都在場時,茅屋的兩個主人看起來就是一對隐居深山的恩愛夫妻,神色偶爾有異,但一言一行與他們各自私底下的那套言辭幾乎是天差地別,林君暖只覺得自己在圍觀兩個戲精飙戲,完全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們閑談的時間裏,程江雲不動聲色地将茅屋裏裏外外觀察了一遍,最後朝林君暖使了個眼色,二人告辭離開。
***
為了避免再次誤闖鬼嶺,他們下山走的是另一側。
這邊的山勢平緩許多,樹木也沒有那麽高大茂密,憑着頭頂的太陽也容易辨認方向,走了三四裏山路,路邊開始能看到零落的屋子,距離麗娘所說的山下村子似乎不遠了。
“明微,你怎麽看?”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想問這一句。
程江雲幫她摘掉沾上發頂的枯葉子,沉吟道:“他們都在撒謊。”
英雄所見略同,林君暖打了個響指,笑盈盈地看向他,“沒錯,兩人的身份顯然都是現編的。”
先說陳三吧,大楚朝對經商者沒有什麽輕視之意,大多數商人都自诩“儒商”,出門在外一言一行與讀書人無異,對外貌也有幾分講究,長得像陳三那樣壯實的商人,就算有也是極少數;況且就算他真的是商人,有健身的特殊愛好,被困了這麽兩個月,一身肌肉也該消瘦下去了。
至于麗娘,雖然林君暖自己說這種話沒有什麽說服力,但讀書人家的女兒多少也該讀過女德女誡,不說遵循什麽“卑弱第一”,可是也不大可能會在男人們交談時随意接話。從她的一舉一動看起來,似乎一直生活在男女混同共處的環境之下,比如說,山賊窩。
兩人都在說謊,但卻并不是有商有量合夥騙人,而似乎是各自心懷鬼胎,相互之間的防備比起對他們這兩個陌生人更甚,這倒讓林君暖有些摸不着頭腦。
“你有什麽發現?”她剛才看到程江雲似乎在茅屋外的柴火堆前站了許久。
“木柴裏藏着劍,屋後有打鬥過的痕跡。”
為了避免引人注意,他也只是稍稍掃了幾眼,藏在木柴中的劍泛着道道冷光,看起來十分鋒利;茅草屋後方的幾棵樹下落了大片新鮮的綠葉,樹幹上還隐隐有幾道劍痕或鞭痕,不久之前應該有人在此處打鬥過,而且雙方都有些功夫底子。
“看來那兩個人身份都不簡單,”林君暖嘆嘆氣,怎麽出來送個人都得攤上這些麻煩事呢,好在天大的事有程江雲這個大理寺卿撐着,他這個小喽喽打醬油就好。
“你打算怎麽做?”
“先去白記書齋看看吧,玉佩你可還拿着?”
林君暖拿出麗娘交給她的玉佩。玉佩呈半圓形,應該是兩塊拼成一整塊,通身瑩白光滑,內側有幾道弧形的缺口,仿佛是某種花紋圖案,看起來有點眼熟,但因為只有一半,一時間也分辨不出整體的模樣。
“這玉佩應該挺值錢的,麗娘就不怕我們直接拿去當了?”
林君暖有些不解,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長了一張好人臉”?她下意識掐了自己一把,旁邊的程江雲蹙起眉,“你臉上有傷,不要亂動。”
那麽點小傷何必大驚小怪,林君暖撇撇嘴渾不在意。
下山的路繞得很遠,二人看到山下的小村落時,太陽已經西斜了,并沒有遇到陳三所說的攔路的山賊。走了這麽久的路,兩人都累得慌,程江雲從一戶農家買下一輛牛車代步,晃悠悠地載着兩人走向京城。
拉車的老牛垂垂老矣,跑幾步就得停下了歇口氣,這條路他們走得極慢,終于排隊進入城門時,天色已經擦黑。
“書齋應該關門了吧?”林君暖雙目無神地嘟囔道,在牛車上颠簸了一路,她全身幾乎都要散架了,眼皮也有點睜不開,此時極其懷念家裏那張寬闊松軟的床。好在中午那頓烤肉吃得夠飽,此時還不至于饑腸辘辘。
程江雲臉上也滿是疲倦,“先送你回去。”
“然後你自己過來?麻不麻煩。”林君暖抽了抽嘴角,他們這遇到的都是些什麽事啊。
“一起去吧,我也好奇他們到底在玩什麽花樣。”
他們在城門口的車馬行處理掉老舊的牛車,換上一輛馬車直奔西市白記書齋。書齋坐落在西市一個不太起眼的巷角,讓人意外的是,這個時辰書齋并未打烊,裏邊還有五六個書生打扮的人,似乎在談文論道,看起來興致頗高。
書齋內的書籍十分豐富,按科目依次擺滿書架,當中還有許多其他書店難得一見的珍本,當然,價格也頗不菲。二人并未暴露來意,也沒有直接拿出玉佩,只裝作平常顧客一般在書架邊逛了逛,與掌櫃閑談了幾句。
書齋掌櫃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氣質有幾分儒雅,卻也不失灑脫,親和力十足,好在林君暖并不愛讀書,不然說不定會被他忽悠得大買特買。
在書架之間穿行,鼻尖全是濃淡不一的墨香,待久之後,仿佛自己身上也沾染了幾分書香氣息,林君暖緩緩走着,不時抽出一本書來随便翻翻,來到一排書架前時,書香味中還夾雜了某種別的氣味,她腦中突然閃過一絲異樣感。
這種味道她似乎在哪裏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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