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抗拒
清風吹得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地面上映出二人靠得極近的影子。
程大人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讓林君暖的腦子空白了一瞬,竟然沒有掙開被他輕吻的手。好在此時這條路上沒有其他人,不然被人撞見可就是一樁趣談了,畢竟他們現在看起來可都是男子呀。
看到她瞪大雙眼一臉呆滞的模樣,程江雲輕笑一聲松開手,林君暖趕緊收回雙手背在身後,目光無處安放般瞟來瞟去,語氣滿是控訴。
“你、你怎麽能這樣!”
程江雲垂着頭啞聲道:“抱歉,情不自禁。”
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發頂,還未碰觸到就被避開,林君暖眯着眼警惕地将他從頭到腳掃視一遍,輕哼一聲,扭頭快步往前走,走了兩步又轉身回來,瞪着他惡聲惡氣道:“我一個人走,你別跟過來。”
看着她憤憤然離開的背影,程江雲抿唇苦笑,臉上卻未見愁容。他今日或許有些急躁了,但對此并不後悔,程大小姐對于感情之事遲鈍得很,只有像這樣一點一滴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氣息,才能讓她将自己銘記在心,無暇分神去想什麽阿華阿民阿貓阿狗。
程大人還沒有意識到,這種微妙的情緒名叫吃醋。
林君暖幾乎是逃跑般地離開,快速穿過了兩條小巷,才氣喘籲籲地靠在一株大榕樹下歇氣。
想到剛才那一幕,她使勁晃了幾下腦袋,拂開心頭那一絲絲漣漪,将那只被程江雲親過的手用衣袖狠狠地擦了兩遍。
今天的程江雲絕對是中邪了。古人不是都講究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麽,不帶這麽突然襲擊的。雖然她骨子裏是個來自現代的靈魂,對男女大防之類的條條框框一直視而不見,可是不管怎麽說,她這副殼子都還是個十五歲不到的未成年呀!
因為年紀尚小(以她這個現代人的标準來看),在外又長期作男子打扮,林大小姐的性別意識一直十分淡薄,也萬萬沒想到會有人鐘情于這樣的她。被告白的那一瞬間,心裏确實像是有柔軟的羽毛輕輕搔了一下,漾起一陣酥酥癢癢的愉悅,
但也僅僅只是一瞬間的心動而已。她并不是真正的十五歲純真少女,兩輩子加起來已經活了三四十歲,對愛情的抗拒遠遠多過期待,畢竟,上輩子她就是死于戀人之手。
直到現在她都未能弄清那次謀殺的動機,或許是為財,或許是為勢,又或許只是因愛生厭又生恨而已。剛穿越過來的那一年,身為嬰兒的林君暖滿心憤怒和不解,幾乎是花費所有的心力來思索為什麽,直到後來親眼見證弟弟出生,與家人的羁絆日益深厚,漸漸融入這個時代,才開始放棄尋找答案,想明白又如何,她又不可能死而複生重回現代。
真正讓她放下對前世的執着的,是多年前那血淋淋的一幕。
那時林君暖八歲未到,已經在祖父的引導下開始接觸鋪子裏的事務,開春後跟随祖父下揚州府巡視商鋪,返程時在山路上遇到了落難的一家四口,一對中年夫婦帶着他們的母親與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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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家人也要去京城,可不知道遭了什麽難,衣衫行李都破爛不堪,也不像是有餘錢吃飯投宿的樣子,林君暖不忍心看老人孩子受苦,便說服祖父,挪出一輛馬車給他們一家子乘坐,邀他們同行。
那家人感激不盡地接受了他們的善意,路上一直主動幫忙做事,就連年幼的孩子都會人小鬼大地幫着生火砍柴。那個孩子正是阿華。
那時候的阿華還是個皮孩子,因為林君暖穿着男童衣裳,阿華自然地将她當成弟弟照顧,兩人很快就親近起來。馬車停下來歇腳或過夜的時候,阿華常會帶着她爬樹掏鳥窩,下水捕魚蝦,一起設陷阱捉弄大人。
那是林君暖在古代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遠行,有搗蛋鬼阿華作伴,林君暖也找回了幾分童心,跟着玩得不亦樂乎。有一次路上耽誤了些時辰,天黑前沒能抵達驿站,他們決定停在一處山腳過夜。旁邊是大片松樹林,林君暖玩心大起,拉着阿華在樹林裏玩捉迷藏,你躲我藏之間,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的逼近。
一群劫匪看上了他們攜帶的珠寶貨物,突然憑空出現發起襲擊,劫匪頭子順手将樹林裏的林君暖捉了當人質。誠意伯府也有幾個身手不錯的家丁侍衛,反抗時惹起劫匪頭子的不悅,準備對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出手。
劫匪頭子将一把軟劍舞得寒光四射,鋒利的劍刃對準她的脖子割過來,生死關頭,是阿華的母親沖過來抱住她,替她擋下攻擊,自己卻被割斷脖頸,噴出的緋紅鮮血濺了她滿臉。阿華的父親也跟了過來,可他之前似乎就受過傷,和劫匪頭子打鬥時落了下風,最後同樣被割喉而死。
侍衛們收拾掉其他劫匪趕過來,劫匪頭子心知不敵落荒而逃,此時阿華的父母都已經倒在地上,徹底斷絕了生息,只有滿臉是血的林君暖失魂落魄地被阿華母親護在身體下方。
那一輪捉迷藏輪到阿華藏,他躲藏的位置十分隐蔽,因而完全沒有留意到這邊發生的慘劇,直到老誠意伯派人從林子裏将他找回來,阿華才知道父母皆已離世,抱着祖母痛哭不已。
遇襲之後林君暖連着發了幾天高燒,退燒後整個人仍是無精打采,身子都廋了一圈,回京後又調養了一段時間才總算養了回來。
她腦中一直有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如果她沒有因為所謂的善心,邀請阿華一家人同行,阿華的父母是不是就不會被連累,以致雙雙辭世,留下寡母和幼子孤苦無依。
阿華母親為她擋劍的那一幕也時常會在眼前浮現,讓她時時銘記在心,這條命是用別人的命換回來的,唯有潇灑恣意地活下去,才算不枉費她的犧牲。
世間并非只有算計,也有以生命為代價的善意,她曾被人奪走生命,卻也被人救回了一命,算是相互抵消了吧。至此,林君暖才算是放下了對前世的執念。
然而不執著于前世并不代表徹底釋懷,她并沒有完全放下心中的戒備接納某人的信心。
林君暖反省着這些時間和程江雲相處的點點滴滴,她确實有些失了分寸,無意之間将兩人的距離拉得太近,現代的男男女女之間都難得有純粹的友誼,更何況是碰個小手都算肌膚之親的古代呢,程江雲到底是二十出頭的熱血青年,對她無意識的靠近産生出愛情的錯覺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或許這是上天的警示也說不定,讓她查完這次的案子之後趕緊抽身離開。
打定了主意,林君暖眯着眼靠在樹上長舒一口氣。些許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照射下來,明亮而炫目,這般美好的時光,耽溺于情情愛愛之類的瑣事豈不是可惜。
***
同林君暖分開後,程江雲回大理寺交代了些事,便回到建遠侯府,直奔侯爺的卧房。
建遠候仍舊卧床未起,侯夫人和侯府二小姐程婉言都在床邊伺候,見他大白天突然回府,三人都是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程婉言甚至難以置信地掐了身邊的丫鬟幾下,掐得小丫鬟淚眼汪汪,才确定自己沒在做夢。
“你、你怎麽回來了?”程婉言大聲囔道。
侯爺并未斥責她朝兄長大呼小叫的無理,反而擰緊眉頭看着程江雲,似乎也對他的到來感到不悅,“說了讓你滾出去,回來做什麽?”
程江雲面無表情道:“有事與父親商量。”目光淡淡地掃過侯夫人與程婉言。
二人齊齊看向建遠候,侯爺斟酌片刻,點頭讓她們離開房間,同時屏退了所有随侍。
待房內只剩他們兩人,侯爺冷哼一聲,“你想說什麽?”
“我有兩個問題,請父親二選其一,作出解答。”
“第一個問題,父親此次遇襲時,殺死刺客的真兇究竟是誰?”
建遠候靠在軟榻上雙手抱胸,肅着臉沒有說話。
“第二個問題,父親借闵崇山之手,攬過多少財,做過多少颠倒黑白之事?”
建遠候臉色由黑轉紅,抓起手邊的茶杯狠狠擲向他,“逆子,你在說什麽混賬話!”
程江雲随意偏身避開茶杯,“是不是混賬話父親心知肚明,父親若不想我追根究底,只需要回答第一個問題即可。”
“我不回答又如何?”
“此次刺殺看似侯府私事,實則牽連甚廣,甚至牽扯到幾年前的貪墨案,以及一個惡行昭著的殺手組織,身為大理寺卿,我不得不向聖上請旨徹查,到時候不管父親說或不說,真相都會大白天下。”
又一個茶杯飛過來,建遠候氣得面目猙獰,“孽子,你竟要置整個侯府臉面于不顧,孽子!”
程江雲嘴角挂起一抹嘲諷的笑,“不顧侯府臉面的可不是我,而是你,我的好父親!”
建遠候從軟榻上倏地坐起,一把抓起地上的矮凳便要朝程江雲砸過來,舉到半空卻體力不支地松了手,凳子重重砸在地上。
房內的動靜引起了守在門外的侯夫人的注意,她立即沖進門來,滿臉心疼地扶起半蹲着的侯爺,柔聲柔氣道:“身子不好還發什麽脾氣,自己找罪受!”又略帶譴責地看向程江雲,“你父親這次遭了大罪,你也少說兩句!”
“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侯爺緩過神來立即怒吼道,這次不只程江雲,甚至連侯夫人都被她轟了出來。
兩人被粗暴地推出房門外,待門一關,侯夫人也不再裝什麽溫柔慈愛,似笑非笑地瞟了程江雲兩眼,帶着丫鬟奴仆大搖大擺地離開。
當天夜裏,程江雲難得地在侯府自己的院子裏睡了一覺,卻睡得并不安穩。淩晨時分,他被聯絡的哨聲吵醒,一身黑衣的侍衛阿乙出現在窗外。
“主子,成功了,果然如您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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