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王叔
祝照低着頭,走到了雅間跟前了,那黑衣少年掀開了另一側的珠簾與紗幔讓她進去,随後紗幔挂下,珠簾搖晃,酒樓的雅間內外,完全成了兩個世界。
雅間的桌子不算多大,兩邊是放了軟墊的太師椅。
文王就坐在桌旁一方,因為天熱,他手上還執了一把銀邊的折扇,身上的衣服也不盡是白色的,衣服末端染了點兒翠色,上頭繡了一只半大不小的孔雀。孔雀的雀翎饒了衣擺半圈,雀翎中夾着金銀二線,孔雀栩栩如生。
祝照站在桌旁略微不知所措,視線又落在了桌上,桌面上擺放着幾道可口的菜,半葷半素,還是熱的,桌上只有個茶壺,倒了一杯清茶,一杯山楂茶。
“坐啊。”明雲見開口,扇子指着對面的位置。
祝照這才坐下,面前有空碗與筷子,她不解地朝對方看了一眼,心中疑惑,難道今晚找她過來,就是為了吃飯?
明雲見單手撐着下巴,食指有節奏地輕輕敲着耳旁,目光幾乎從祝照的雙眼,一直慢悠悠地朝下打量。
祝照的頭發經過一日馬車颠簸,并不多整齊,因為徐冬家中也不多富裕,祝照從小生活穿戴,都是用徐環瑩剩下了的,或穿不了的,身上這套衣裳半新,是徐環瑩十三歲時的,但因她從小體弱多病,身子單薄纖瘦,也不顯小。
鵝黃色的小裙上沒有半分花紋,頭上的發帶上也無配飾,一枝珠花翠若細看,能瞧見少了兩粒小珍珠,也是徐環瑩見了不想要,送給祝照佩戴的。
明雲見這一眼其實并不長,但因雅間內就他們二人,故而祝照覺得異常局促,她微微聳着雙肩,桌下的雙手緊張地捏着,明雲見收了視線後,長嘆一聲道:“真是個小孩子。”
祝照啊了一聲,擡頭望去。
“本王說你太小了。”明雲見啧聲,忽而變得散漫了起來,他歘地展開了折扇,扇面上一片純白,什麽也沒有,扇起的風揚起他的發絲,明雲見道:“你此番入京,必是因為賜婚一事,你可明白,何為賜婚?”
“回王叔……皇、王爺的話,我知曉賜婚是為何意。”祝照差點兒說錯了話,緊接着改口,又顯得笨嘴笨舌。
她以前,叫過明雲見‘王叔’,是跟着三公主明子秋一起喊的。
祝照幼時祝家還在,父親是秘書監,兄長是宮廷畫師,二人難免在宮中多加走動,而祝照的娘,原是普通人家出生,但因一次在寺中求佛意外救過當時的貴妃,與貴妃相識也算成了知心好友,故而三五不時地奉命往宮裏跑,陪貴妃解悶。
貴妃有一子一女,女兒是三公主,因祝照身體不好,總跟着娘親,便也入宮許多次,和三公主明子秋玩兒得好,三公主五歲那年,先帝明天子讓祝照的兄長為三公主作畫,祝照就在一旁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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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休息時,三公主非要玩兒游戲,祝照輸了一局,于是蒙着雙眼在方寸大的小院子裏捉對方,她聽着三公主的笑聲尋方向,分明聽見三公主的笑聲就在跟前,卻直直地撲到了另一個人的腿上。
祝照當時高興,扯下眼上蒙着的手帕道:“我捉住你了!我捉住你了!”
三公主就藏在一人身後,祝照雙手抱着那人的腿,他很高,一身白衣,祝照幾乎要昂起脖子才能看到他的臉。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明雲見,彼時明雲見也只有十五歲,初成的少年面色如霜,像是受了很大的打擊。
三公主抓着他的手道:“王叔!王叔你陪我一起玩兒啊!”
祝照依舊站在他的身前,攔着他的路,可不知為何,她分明年幼不懂事,卻能察覺得出,那時從明雲見的身上透出的悲傷,他的眼神無光,嘴唇緊抿,三公主纏了許久才松開他,道了句:“長寧,你流鼻血了!”
祝照愣愣地擡手摸了一下鼻子,果然摸到了滿小手的血,聽見有人流血了,明雲見才回過神來,他蹲下高大的身子,讓自己幾乎與祝照一般高,卻伸手捏着她的臉頰兩側讓她擡着頭,失了方才的難過,從懷中掏出帕子替她擦鼻血。
“子秋,這是誰家的孩子?”明雲見小心地讓祝照靠在自己身上,捏着她的鼻子教她用嘴呼吸,祝照差點兒被鼻血嗆到,眼眶泛紅,已經有要哭出來的跡象了,卻始終忍着不哭。
三公主道:“她是祝家的!糟糕了,母妃說她身體不好,不能瞎跑,母妃要是知道我帶她玩兒,必然生氣!對了,她哥哥在前面,我去找祝畫師!”
三公主一去,找了有一會兒,這一會兒明雲見已經将祝照的鼻血止住了,不過他一直蹲在她的身邊陪她等着三公主帶祝曉過來。
當時祝照自己擡着頭,兩只小手張開保持平衡,圓圓的眼睛含了淚水,使勁睜大不讓眼淚流下來,明雲見問她:“你都這麽難受了,為何不哭?”
祝照回他道:“娘說,進宮之後不能哭的。”
明雲見嗤地一聲笑出來,點頭道:“的确,宮裏的人都不哭。”
“我以前身上疼,總是哭,每次我哭,爹娘也會哭,我不想要爹娘哭,所以我也就不能哭。”祝照認真道。
明雲見朝她額頭上彈了一下,道:“真是個有人疼的孩子。”
他不知想起了什麽,于是又從袖子裏拿出了一把金鎖,輕輕地挂在了祝照的脖子上,道:“小長寧,這把長命金鎖,送給你了。”
祝照一聽有東西給自己,也忘了自己還流鼻血的事兒,低頭朝懷裏看去,瞧見一個只有她手心大的小金鎖,上面還挂了兩粒鈴铛。金鎖面上雕刻着麒麟踏火,她頓時高興地笑彎了眼,朝明雲見望去,說了好幾句:“謝謝王叔!”
三公主的聲音傳來,人影就在花叢另一側,明雲見見人來了,便起身離開,祝照手裏捧着小金鎖,望着明雲見挺拔的背道:“王叔再見!”
他們的确再見了,不過只是短短的一年時間,明雲見口中有人疼的孩子,變成了孤孤單單的一個。
一聲脫口而出的王叔,讓祝照想起了許多年幼時的事,她覺得很奇怪,分明五、六歲時的其他記憶,她都毫無印象了,偏偏與明雲見在禦花園中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她記得分外清楚。
當年的貴妃,如今是當今太後,三公主明子秋也成了慕華公主,文王還是文王,只是王叔變成了皇叔。
“在王爺的眼裏,必然覺得這次陛下賜婚,分外荒唐吧。”祝照手裏攥着衣擺,深吸一口氣道:“我知王爺眼中如何看我,我雖已及笄,但在王爺眼中,便是個小孩兒,與小孩兒成婚,王爺心中不快也是正常的。”
“我、我不知皇旨賜婚能否更改,如若王爺當真不願,我可入宮為王爺說情,便說都是我這邊不肯。我與王爺并無幾回接觸,恐怕也實難相處,如若陛下不答應……反正祝照之命,是十年前王爺所救,只要王爺開口,我就算、就算……”祝照說到後頭,有些怕,但她也是真心實意地将心裏話說出來了。
滿門皆亡,只留她一個了,其實若是當年她就死了,也不會有後來的這麽多事。
明雲見揮了揮扇子,淺淺地笑着,道:“怎麽?你是寧可死,也不願嫁給本王?”
“我、我并無此意。”祝照擡頭望着他。
明雲見垂眸,說:“你是會入宮的,但你入宮,也必然是與本王成親了之後,前去謝恩,賜婚一事,你我皆無力更改,與其害了你的命,倒不如全了他人的意,瞧瞧是誰在背後攪混池水。”
明雲見此話一出,祝照登時愣住了。
她睜大雙眼,呼吸暫停,腦海中反複推敲着這句話,忽而湧現至眼前的大火,與祝曉最後沖出書房,被人亂刀砍死在院子中的畫面再度襲來。
“當今天子才幾歲?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懂什麽賜婚之事,況且本王不願婚娶已有十年,他這時摻和,未免太遲。”明雲見的聲音,總含着一股懶散漠然,眼神再度落在祝照身上時,眉尾輕挑,說道:“不過是有人想翻回當年舊事,拉你回京,做給某些人看。”
“王爺知道……當年祝府,是因何而亡的嗎?”祝照壓制着顫抖的聲音,問他。
明雲見望着她已經含了淚水的眼,輕輕搖頭:“本王不過是朝中無足輕重之人,看不穿水淺水深,僅能不争,以求自保。而今被賜婚,也不過是占了個王爺的名頭,能博得朝中更多人的關注,我與你一樣,都是被他人利用的棋子罷了。”
祝照聽他這麽說,慢慢松開了半咬下唇的牙齒。
也是,哪怕是琅西那邊的人都知道,如今朝中把持朝政,真正一手遮天的另有其人,文武百官,三足鼎立,嵘親王占上,封易郡王占中,夏太傅左右搖擺,因得文人敬重,占下。
文王,甚至比不上其餘親王任何一方的勢力,恐怕所做的最多的,就是常常将宮外有趣的玩意兒,帶入宮中給當今聖上玩兒。
“那王爺那晚,為何會出現在祝府前?”祝照問他。
明雲見道:“那日本王在外飲酒,歸去途中見祝府這處有火光,特來看看。雖說本王不算多有權勢,但先帝給了本王夜旗軍的軍令,三千夜行巡邏京都,守衛京都安寧的夜旗軍一旦失職,罪責也在本王身上。”
“原來……如此。”祝照點頭,也算是弄明白了那夜,為何會有一個滿身黑衣的男人突然從天而降,将她從火場中抱出。
她不禁朝紗幔外的身影瞥了一眼,恐怕今日帶她過來的少年,也是夜旗軍中的一員,玄衣與青玉,只他們的标記。天一黑,在馬路上偶爾見到夜旗軍,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兒,所以文王才會讓那個少年去客棧找她。
“王爺在京這些年,可聽說過關于祝府當年之事的任何風聲?”祝照懷抱最後一絲希望,問他。
明雲見睫毛輕顫,停了一拍呼吸,才道:“大理寺都查不出的事,本王也無從所知,不過即便你已入京,本王也要提醒你不要再問當年之事,兩虎搏肉,群獸皆畏,你若聰明,便該知曉不聞不問,忘記過往,對你才是最好。”
“我知道。”祝照點頭,小心翼翼地擡起雙眼,與明雲見對視後,她道:“況且、如若……如若我當真嫁給王爺,再去過問往事,也會給文王府帶來危機。不管那夜王爺是偶然碰見,還是聽到了什麽風聲,但您命人将我從火中救出是事實,王爺是我的恩人,我會記得這個恩,斷不會做出于恩人不利之事。”
明雲見沒料到她會這麽說,目光一怔,随後笑了兩聲,化淡了凝重的氣氛,道:“再不吃,飯菜便要涼了,今日找你過來,本王也并非要與你說這些話的。”
“那王爺找我是為何?”祝照問。
明雲見拿起筷子,往祝照的碗裏夾了一片醋藕,不明真假地道:“既來之,則安之,本王膚淺,見你,單純地是想看看,本王未來的王妃長得如何。”
祝照聽他這麽說,面上驟然一紅,握着筷子的手,都不自覺收緊了。
明雲見又道:“不賴。”
祝照一怔,心中嘀咕……僅算不賴?
對面的又說:“太瘦太小,本王不喜歡。”
祝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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