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受傷
夜間大雨連帶着風, 呼嘯着穿過文王府的長廊, 桃芝将君子蘭暫且放在長廊下避雨,自己撐着兩把傘為祝照擋風遮雨, 卻依舊擋不住。
小松的臉色很難看,身上的血腥味兒也有些重。
祝照心中很慌亂, 一瞬間起了許多猜想。小松是夜旗軍, 在夜旗軍中地位還不低, 這兩個月夜旗軍一直都歸青門軍管着, 夜間照常巡邏京都街道安全,今晚突然回到文王府, 莫非是青門軍那邊出了什麽事?
小松雖說沒受傷,可身上盡是雨水洗不掉的血跡,明雲見又在乾院, 若非她夜半驚醒, 恐怕得明早才會發現,他不敢回月棠院打擾, 是否是受了傷?
一路往乾院的方向走,祝照過于焦急,腳下打滑, 一個踉跄險些摔倒,還好一旁的小松将她扶着, 只是小松袖子上的血跡沾染了祝照月牙白的長衣,顯出了幾分顏色。
祝照越靠近乾院,心就越懸得發慌, 雷雨未歇,她有許多問題想問小松,不過小松無法開口回答。
靠近乾院的長廊,祝照看見幾個府中下人正趴跪在地上借用雨水洗地,等她走近了那些人才發現了她,頭也不敢擡道了聲王妃,便繼續縮在一旁做事。
祝照看見了,地面上鋪了一層被雨水消融部分的血,但前方還有他們尚未擦到的地方,血跡尤為明顯,不是一滴滴,而是一條血跡如線,直朝乾院明雲見的寝殿而去。
祝照的心在看見這些血跡的瞬間便停了跳動,她屏住呼吸,只覺得心口一陣陣地抽痛,腳下步伐加快,右手不自覺地抓在了心口的長命金鎖上。
古謙就站在乾院明雲見寝殿前等着,瞧見祝照過來,他瞪了一眼跟在祝照身後的小松,就知道方才小松難過地沖出去不會這般安分。
明雲見回來前特地吩咐過,今晚不許他們打擾王妃,一切事情等過了夜裏的危險,次日早間祝照若發現了,再與她說。
誰想到偏偏是這個時候,祝照來了。
府裏的大夫是明雲見專門從杏風山上請來的,這位大夫是霍海的師弟,雖無他師兄那般有着在世華佗的美名,但在醫術上卻也不比宮中禦醫遜色。
大夫在明雲見回府之後便立刻趕來了文王寝殿,一炷香的時間過去,一直到現在都沒人知曉裏頭的情況。
祝照走到寝殿前臉色已經蒼白如雪,她扶着門框,朝裏頭看了一眼,幾乎剎那就想要沖進去。
古謙沒有攔着她,因為也不知當如何去攔,不過祝照沒有立刻進門,就在她伸手觸碰被雨水刮得冰冷的門框時瞬間清醒,想起來就連古謙都在門外候着,裏頭情形恐怕有些險峻,她若貿然闖入,打擾了大夫施救,對明雲見沒有好處。
祝照便就這麽定定地站在房門前,她一句話也沒問,來時路上心中百感交集,無數個疑問紛紛湧入腦海,可到了這一刻,她卻沒有任何想問的話了。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便是不住地祈求者,不論是神仙,還是菩薩,是佛是道,但求明雲見能安然無事,希望這一地鮮血,并非只是他身上流下來的,希望等她可以進入這扇門時,那人已經醒了,能說能笑。
祝照也不知自己等了多久,甚至不覺得冷與疲憊,一旁桃芝擔心得雙眼發紅,可也經不住瞌睡,連打了好幾個哈欠。
古謙算着時辰,現下雖然天還是黑的,可已經過去了許久,恐怕再不到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王妃,夜裏風寒,您回去等吧。”古謙勸了祝照一句。
這雨一直在下,天上依舊是黑雲密布,烏壓壓的沉下來,看不出時辰。
祝照雙目無神地盯着院子裏的一株花,想起被雨水打爛的君子蘭,突然一滴眼淚落了下來,她渾然不覺,搖頭道:“我等他。”
古謙欲言又止,知道他是不能将祝照勸回去的,幹脆讓桃芝先回去,給祝照多拿一件衣裳來,雖說這時天熱,但夜裏的風也能凍人。
桃芝匆忙朝月棠院跑去,祝照一點兒也不覺得冷,只覺得心中淤塞得厲害,懸在心頭上的那把刀搖搖欲墜之際,身後的木門傳來了吱呀一聲。
祝照瞬間找回了魂魄,倒吸一口涼氣,憋了許久終于得以喘息。
她回身看向大夫,瞧見對方雖在屋內淨了手,可袖擺仍舊沾染了血跡,瞧着那血跡深深淺淺,可見這麽長時間,大夫也耗盡了心力。
祝照沒問他話,只低着頭繞過對方直朝寝殿內走去,古謙攔住了大夫問了一些話。
文王的寝殿密閉,裏頭點燃了安神香,一股暖香飄出,除此之外,還夾雜了非常新鮮的血腥味兒。
一面銅盆就放在了桌面上,銅盆裏的溫水已經被血染成了鮮紅色,桌面上還要有一大卷沾染了血的紗布,與一根被折成兩段的長羽箭。
祝照望着床榻方向,那裏有一面屏風阻擋,恐怕是因為重傷的緣故,明雲見的呼吸聲很沉。祝照捏緊手心的金鎖,原先恨不得沖過去抱着對方,現下卻有些膽怯不敢看他傷得多重了。
祝照就站在屏風後,望着桌面上的東西,滿目猩紅,呼吸越來越急促。
“長寧……”床榻上傳來了聲音,祝照聽見時幾乎剎那轉身,直接朝床榻的方向奔了過去,她走到床邊,瞧見了明雲見的現狀。
他側躺在床榻的外側,上身綁着繃帶,胳膊上繞了許多圈,最嚴重的的還是他肩膀上那處,因為長時間的用力,他整個肩頭的顏色都變成了青紫的,右臂上青筋鼓起,稍微動彈,便有血跡滲出。
明雲見發絲披散,臉色蒼白,嘴唇恐怕是因為方才拔箭的疼痛而被他自己咬破,嘴唇下還有個淺淺的傷口。
祝照看着床邊被褪下的衣裳,一件白衣竟然大部分染成了紅色,她驟然覺得心疼得厲害,不能控制地抽泣了起來。
明雲見眼皮沉重的,勉強睜開,擡眸看去便見祝照站在他的床頭處,一張臉上五官都因為哭而皺成一團了,她的哭聲不如以前,只梨花帶雨地落了幾滴淚,此時聲音竟然壓抑不住,嗚哇一聲聲地止不住。
祝照擡起袖子,一邊哭一邊擦着臉,這哭聲恐怕門外的人也全都聽進去了。
方才大夫給明雲見治傷時,屋內安靜得很,明雲見疼得險些暈過去時,差點兒以為自己就要這麽死了,現下聽見祝照有力的哭聲,雖不斯文,但卻很叫人安心,只是她哭得有些傷嗓子,明雲見心疼。
“乖,不哭了,本王這不是沒事嗎?”明雲見的聲音沙啞,低聲安慰着她。
祝照的眼淚止不住,抽泣也停不下來,她看向明雲見的臉,搖頭帶着委屈又斷斷續續地說:“王爺一點兒也不好,王爺……王爺受了很重的傷,王爺、王爺流了好多血,我很擔心,我在門外每一刻都像是等待淩遲一般,難受得就快死掉了……”
祝照跪坐在明雲見的跟前,半邊袖子都被自己哭濕了。
“今天、今天我做噩夢了……”祝照沒來由地說出這句話後,才剛有些壓住的哭聲再度揚了起來。
她今天做噩夢了,夢中的場面很熟悉,也很可怕。她看見了她在意的親人一個個離開了她的身邊,她看見了黑衣人将祝府的窗紙上染滿了鮮血。所以當她醒來,知道一切都是噩夢之後,才稍稍安心了些,可現實卻與她夢中一般,危險險些奪走了現如今對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祝照看見明雲見幾乎喪命的傷,看見從他身上流淌下來的鮮血染紅了長廊的走道,記憶中的某些畫面便與眼前重疊。
她害怕,太害怕失去了。
如若再讓她經歷一次,不如就讓她死了好。
祝照趴在了明雲見的床邊,嗚哇的哭聲悶在了手臂裏,明雲見望着她的頭頂,輕聲嘆了口氣,忍着疼痛伸手過去輕輕拂過了她的發,道:“好了,不哭了,再沒有噩夢,本王陪着你好不好?”
祝照仍舊在抽泣,明雲見看見她袖擺上的血跡,眉心輕皺問:“長寧,你受傷了?”
祝照聞言,擡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兩滴豆子大的眼淚還挂在她的下睫毛上,臉上的淚痕濕漉漉的,她搖頭道:“這不是我的,我沒受傷。”
明雲見見她一邊哭,又一邊乖巧回答自己的話,只覺得可愛得緊,很想現在就将人抱在懷中好好親昵一番。只是他險些廢了一臂,大夫警告過了,讓他至少幾個月不能随意動右手,否則日後別說握劍,就是提筆也提不動了,現下,自然抱不了祝照。
見祝照還在抽抽搭搭的,明雲見覺得自己輕松了不少,他道:“好了,不哭了,本王送你一樣東西可好?”
祝照望着明雲見,她也不想在明雲見的跟前哭,她也想堅強,只是眼淚不受控制,心裏一酸,便止不住。
明雲見瞥了一眼自己的手道:“喏,本王現在可動不了,得你自己摘下它。”
祝照朝他手右手上看去,指甲泛青的拇指上,白玉扳指發着月色的光。祝照愣愣地看了會兒那枚玉扳指,輕聲說:“這不是王爺送給他人之物嗎?”
明雲見唔了聲:“你不喜歡嗎?”
“這是王爺替他人保管的,我不能要。”祝照搖頭,眼睛又朝明雲見手上的扳指看去。
明雲見道:“你以為這扳指是替誰保管的?”
祝照抿着嘴,沒有回答,但心中已經有了幾個人選,能讓明雲見多年前便佩戴在手上的,不是他的母妃,便是蘇雨媚,祝照私心想着最好不要是蘇雨媚。
見祝照不說話,但眼淚也終于止住了,明雲見才道:“這是某個病婚了頭的小丫頭說喜歡,本王送她的,只是她醒來之後又将扳指還給了本王,故而本王暫且答應替她保管了。”
祝照聞言,回想了一番,突然想起來某一日自己病醒了之後明雲見就睡在她的身側,而玉扳指戴在她手上的場景,那時她将玉扳指偷偷送還給了明雲見,卻完全不記得,這玉扳指是明雲見送給她的。
“物歸原主了。”明雲見道。
祝照扁着嘴,又是一副要哭的樣子,明雲見連忙哄着她道:“別哭了,眼睛都紅了,嗓子也有些啞了,再哭本王也得跟着難受,我們倆難道面對着面一起哭嗎?”
祝照實在想不出來明雲見哭的樣子,只是在腦中勾畫了一下便沒忍住破涕為笑,覺得那畫面有些滑稽,等笑了之後,再掉兩滴眼淚,便不再哭了。
她望着明雲見不能動彈的手,不敢輕易去摘下玉扳指,怕自己手腳笨拙弄疼了明雲見,壞了他的傷口,只說:“等王爺手能動了,再送給我吧,你、你還是先替我保管着好。”
明雲見嗯了聲,緊緊望着祝照的臉,低聲道:“長寧過來。”
祝照微擡雙眉,看着他。
明雲見道:“讓本王親親你。”
祝照聞言,不好意思,于是擡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睫毛因淚水濕潤根根分明。
她俯身在明雲見的額上蜻蜓點水吻了一下,沒許他的不正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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