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羽鴻意站在那兒,看着眼前那些大如銅鏡的白色花朵。老人說水笙就在前面,只要跨出一步,扒開眼前這些花葉,就能看到。

只是跨一步的事情,羽鴻意卻一直在這兒站了很久。

“她是被我護送進北明的,之後與我分開了近四個月。”羽鴻意問,“她是何時到這裏來的?”

“三個多月前。”老人答道,“為了最後的祭祀,這三個月間,她一直在淨池沐浴。”

最後的祭祀?算算時間,正是之前與那巨鳥交戰的時候……那些白色的小花,果然是在一瞬間便開遍了整個北明國。

羽鴻意深吸了一口氣,腳步卻仍未動。

老人也不催,安靜地等着他的決定。

直到好半晌之後,羽鴻意幾乎将所可能看到的情景都想象了個遍。他終于邁開了腳步,扒開了眼前的花葉。

他想過可能會看到水笙正好好站在那兒,想過那個姑娘可能安詳地躺在那兒,甚至還想過或許在那兒的只是一顆血淋淋的頭顱……但實際上,他所看到的,只是一朵花。

一朵綻放得比所有同類都更潔白耀眼的白色花朵,瑩瑩猶如月盤。

它的周邊是一片只有泥土的空地。足足隔了五六步,才有那些同類圓圈一樣向外生長,将它包圍在其中,越發讓它顯眼奪目,卓爾不凡。

羽鴻意愣愣地看了那花半晌。

“這就是聖花,這就是綻放的聖花之根。”老人在邊上為他解釋了,又笑了笑,“無論何時看到,它都是如此美麗。”

羽鴻意點了點頭。确實美麗異常,可是……水笙呢?

他起初以為自己看漏了,但無論他怎樣仔細在那些花叢中搜尋,始終沒有找到那少女的影子。

不知多久之後,羽鴻意又将目光投向那已經綻放的美麗聖花之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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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發現,在那層層疊疊的潔白花瓣之中,有那麽微微蜷縮卷起的一片,帶着點快要幹枯的黑黃,與周圍的生機盎然格格不入。

羽鴻意走了過去,對着這奇怪的花瓣,看了許久。

他的拳頭緊了又松,心中冒出一個莫名的想法。感覺不太可能,卻又沒有其他答案了。

“是這個嗎?”好半晌,羽鴻意開了口,聲音幹澀。

老人點了點頭,“這就是水笙大人。”

羽鴻意猛地伸出手,幾乎想要将那花瓣給扯下來,搶到手心裏。

老人卻及時阻止了他,“羽公子,現在還不能取下。聖花仍在汲取養分,若此時取下,只能功虧一篑。”

“仍在汲取?”羽鴻意拔高了聲音,“難道最後還非得被吸幹不可嗎?”

“羽公子。”老人道,“這就是花族聖女的宿命。”

宿命?羽鴻意猛地想起,水笙曾經問過他,是否相信宿命。那時羽鴻意回答,他并不知道什麽叫宿命。

此時他仍舊不知道什麽叫宿命。

在他的眼裏,宿命這種東西,若真有,那就必然應該是用來打破的。

可老人的下一句話,徹底打消了他的意圖,“水笙大人已經化為養分。這養分若不被聖花吸收,就只能漸漸消散與天地之間。你想要讓她的一切都被浪費嗎?”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羽鴻意搖了搖頭,覺得腦子裏有點暈。

此時正有微風吹來。聖花随着微風搖曳,那微微蜷縮的枯黃花瓣也跟着晃蕩了一下,就像是和羽鴻意輕聲打了句招呼。

“水笙大人知道你來了,很高興呢。”老人笑着道。

羽鴻意卻絲毫都笑不出來。從最初與這個姑娘相識的一刻,再到之後同行的一路,以及最後告別的那場宴席,一切都在他腦子中輪轉了一遍。那是個多麽傲慢而又任性的女人……當初羽鴻意怎麽也想不到,她會是這樣的一個結局。

“她一直知道會這樣嗎?”

“當然。每一個花女,都會在出生的那一刻,就知曉自己的宿命。”

“每一個花女?”羽鴻意愕然看着他,“不是只有聖女?”

“花女不比花男,數量上極為罕見。”老人道,“每一個花女,都是聖女。”

“這樣的宿命,竟然無人拒絕?”

“就像飛蛾必定撲火,就像燕子必然回巢。”老人露出苦笑,“她們繼承了花神最純粹的力量,也就繼承了花神所留下的使命。她們各不相同,有的乖巧,有的任性。有些大人能坦然接受,有些大人會哭鬧不止。但無論她們之前是怎樣的脾性,無論她們之前過着怎樣的生活,在這一刻來臨的時候,沒有一個花女是能夠拒絕的。”

羽鴻意又搖了搖頭,一時間難以接受。

但他畢竟也是曾經歷過許多大風大浪的,更聳人聽聞的事情也不是沒有見過。很快,他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駭然的神色終于漸漸消失,臉色恢複如常。只是在他的心裏多了一塊巨石,無比沉重地壓在那裏。

老人後退一步,伸手引向另一個方向,“羽公子,去寒舍坐坐嗎?”

羽鴻意點了點頭,終于離開了這個地方。

一路之上,他又問了這老人許多問題。老人逐一回答,全無隐瞞。

羽鴻意這才得知,老人是花族內部的守山人一族。所謂守山人,便是除皇族之外唯一能自由出入聖山之人,是聖山內部的居民。可以說,只有這些守山人,才是花族最核心的一群人。那些在其他地方所看到花男,其實只是散落在外的支脈。花族最核心的秘密,也只有這些守山人能知曉。

“水笙大人說,她在西澤遇到一些花男。”老人道,“其中一個還打了她幾巴掌吧?”

這說的是當初下陽郡的小五了。羽鴻意當時也在場,聞言頓時有幾分尴尬。

“直到來了這兒之後,水笙大人提起這事,依舊是咬牙切齒,憤憤不平得很。”老人笑了笑,又嘆了口氣,“可水笙大人也與我說,她雖然憤怒,雖然傷心,卻并不覺得對方打她有什麽不對……只因為她分明知道是哪些人讓那個花男遭遇了不幸,卻還是來到這裏,救了那些人渣。挨那幾巴掌,她便沒什麽好委屈的。”

在老人的娓娓道來之下,羽鴻意也仿佛看到那個少女初至聖山的身影。

她知曉自己的性命已經只剩下最後三個月,眉眼中雖有哀傷與不舍,卻也有着傲慢與自豪。她知曉自己會死,更知曉自己會以另一種方式活着。她知曉自己救下的人中有怎樣的人渣,更知曉自己能救下多少無辜的百姓。

她會為這不公的命運而憤怒,也會為自己的使命而自豪。

她知曉那些熟悉的人已經再也見不到了,可她将以另一種方式守護他們。

整整三個月的沐浴淨身之後,她站在聖山的中心,看着眼前光禿禿的聖花之根,一件一件解下了自己的衣物。

她的憤怒,她的傲慢,她的高貴,她的自豪,她的一切一切,都只為了這一刻。

“火珏沒能救得了南丹。”她最後說,“可我想救下北明。”

她伸手默默撫摸着聖花之根上那尖利的凸起,而後阖上雙眼,将其送入自己的心髒。她的血肉很快分解,澆灌在腳下的泥土之中。她的心髒與她所有的力量則化為那一枚花瓣,更徹底着供養着這朵聖花。

“大約再有半年,水笙大人才能徹底完成她的使命。那時她便将從聖花身上脫落。”老人嘆息着道,“羽公子,老朽還有個不情之請。到時候,希望你能再來一趟,将她帶回給她的家人。”

“這是她所希望的?”

“是的。”

羽鴻意點頭答應,卻又停下了腳步,“如是只是這樣,她救不了北明。”

老人也停下來,看着他。

“聖花能開多久?”

“在水笙大人脫落之後,聖花還能再盛放三至五年。這三至五年內,整個北明都将處于聖花的照拂之內,無論如何不會再有赤眼兇獸出現。”

羽鴻意直視着老人的雙眼,“然後呢?”

“皇族會在這段時間內,盡最大的努力改善國內的情況。如果民怨順利消失,赤眼兇獸便會徹底成為過去……直到百十年後,皇族再度堕落。”

“如果皇族辦不到呢。”羽鴻意不禁冷笑。

“……水笙大人還有一個妹妹。”老人的神色哀傷下來,“若是皇族無能,大約十年之後,水笙大人的妹妹會再度來到這裏。”

羽鴻意握住了拳頭,憤怒幾乎讓指尖紮進肉裏。

片刻之後,羽鴻意嘆出一句話,“皇族無法指望。”

北明皇帝已經快要被病痛折磨進墓地裏,而太子還年幼。在将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北明必定會被那些官員把持。若是等到太子成年,或許還能扳回一局,但那至少需要十年。

若指望皇族,又一個花女必然犧牲。

但若想打破這可悲的輪回,還有一個辦法。

羽鴻意忽然笑了起來,“這三到五年間,無論發生什麽,無論民怨如何激化,赤眼兇獸都不會出現?”

“是的。”

“哪怕戰亂四起,血流成河?”

老人猛地擡起了頭,愕然看着羽鴻意的雙眼,“羽公子,你這是什麽意思?”

“水笙想要救下北明。”羽鴻意的笑容中有着十二分的傲慢,更帶着終于下定某種決心的暢快,“是她讓我來到了這裏,我将達成她的願望。”

從最初來到這個世界開始,他就知道,他應該是有着某種使命的。不僅僅是為了保住原主的這個孩子,不僅僅是為了活下來。

此時他終于找到了。

他是赫貝爾大陸的王者,他将把他的領土擴展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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