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九悔(四)

半夏仙子,乃是一名散仙。世間修仙之道千千萬,有人修仙是為了封侯拜相、富貴榮華,有人修仙只是為了追尋大道,這些不參朝政、不入世家的高手,稱之為散仙。

半夏乃是她的尊號,本命剪秋蘿,只因她性情古怪,一言不合就斷人舌根,與那啞藥半夏一樣毒,故而得名。

小劍指向時時變換,春痕劍快速行進了半日,耗費足足十兩鹿璃,終于在一處荒山停下來。

“師父,那邊!”林信指向一片傾倒的樹木。

棵棵矮樹攔腰折斷,焦痕遍地。朱星離落下來,撿起地上的一只斷臂查看。那是一只男人的右手,幹癟青白,尚且帶着餘溫,已經幹涸的血液,将斷臂上的布料凝結成塊,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扔掉手臂,給小劍換了塊鹿璃,快要跑不動的小東西又如入水的活魚一般,搖頭擺尾地竄了出去。

這小劍,名叫摸魚兒,乃是南域朱家的不傳秘寶。能得一只摸魚兒,必定是朱星離的生死之交。

摸魚兒可以尋到特定的人,并将之帶回,但前提是鹿璃夠用。

朱星離背着林信,跟着摸魚兒在林中穿梭,七拐八拐,繞到一處山石背面,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朱亦蕭,你一路爬過來的,生怕老娘沒死透啊!”碎石雜草間,半躺着一名面容嬌豔的女子,羅裙染血,手中握着把豁了口的長劍,筋肉緊繃,單腿蜷曲,随時都可能撲上來割斷來人的喉嚨。

“我看你還挺精神的,要不我去山下買壺酒再來?”朱星離嘴裏說着,動作卻是不慢,指若蓮花地迅速封了對方的幾處要穴,捏住脈腕渡靈力給她。

“誰!”用葉子裹着泉水奔來的少年,警惕地低喝一聲,拔出腰間短劍就要沖過來。

“別動!”一把細劍從背後伸出來,逼到了脖頸半寸處。少年剪重吃了一驚,仰頭躲避,卻撞到了持劍的林信,被他如猴子抱樹一般緊緊鎖住。

剪重僵住不動,認出給母親療傷的是以前見過的朱星離,稍稍松了口氣,“你是朱叔叔的徒弟嗎?”

啧,竟然這麽機靈!林信松開劍,上下打量這位隔世不見的師兄。當年第一次見剪重的時候,這人已經跟着朱星離一年了。興許是跟着師父四處算命讨飯太辛苦,瞧着遠比現在清瘦。

現在還跟着母姓的剪重,年歲與沈樓相當,比林信大一些,明顯還沒有開始抽條,臉頰兩側肉呼呼的。

“咳咳,行了,別費勁了。”剪秋蘿推開朱星離,咳出一口血來,擺手不讓他再輸靈力。

見娘親吐血,剪重顧不得跟林信說話,快步跑了過去,扶住已經坐不穩的剪秋蘿。

朱星離紅了眼睛,也不知是傷心還是生氣,“你可真能耐,帶着孩子還敢惹事。”

“誰惹事了?老娘仇家太多,都不知道是誰!呸!”剪秋蘿啐了一口血沫子,緊緊抓住兒子的手,似是用上了所有的力氣,蒼白的手背鼓起根根青筋,直把剪重的手攥出一圈青紫印記,“咳咳……這小王八蛋以後交給你了……”

“管養不管活啊。”朱星離絲毫沒有安慰她的意思。

剪秋蘿哈哈大笑,笑聲像是從風箱裏傳出來的,帶着呼呼啦啦的聲響,“若他不尋莫去找,若他尋來莫強留。”

前言不搭後語的一句話,剪重都沒聽懂,林信卻是知道的。剪重是剪秋蘿與人春風一度生下的孩子,這個“他”說的應是剪重的父親。

“好。”朱星離低低應了一聲,将那豁口劍收入劍鞘。

“咳咳咳……随心而為九死未悔,小王八蛋,記住娘的話……”剪秋蘿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而後看向朱星離,“記得給我燒紙。”

“……”朱星離沒說話,看着剪秋蘿驟然合上眼,靈氣斷絕,魂歸于天。

“娘……娘!”剪重抱着娘親的屍首,失聲痛哭。

這位師兄很少哭,他總是笑呵呵的仿佛沒有憂愁,上輩子唯一見他哭得這般傷心,還是師父死的時候。

處理完剪秋蘿的喪事,朱星離便帶着兩個孩子繼續四處亂跑。

“以後,我就是你師兄了。”林信踮着腳,拍拍剪重的肩膀。

剪重啃着一張燒餅,低頭看他,“可是,我比你年長。”

“先入門的就是師兄,不信你問師父!”林信得意地看向朱星離。

朱星離正提着酒壺往嘴裏灌酒,胡亂地點點頭,“唔,你師兄說的對,誰先入門誰是師兄。”

上一世的師兄,就這麽變成了師弟,自覺占了便宜的林信,很是高興了一陣子。

冬去春來,四季輪轉。

北漠的蠻人部族,在與北域的戰争中逐漸合攏,小的被大的消滅,大的又被更大的吞并。非但沒有因為戰争敗落,反倒如群狼争食,在厮殺中選出了頭狼。

斷斷續續的争戰,一打就是六年。

“世子回來了!”

“世子回浣星海了!”

剛從戰場上回轉,沈樓帶着滿身殺伐之氣躍下靈劍。本命靈劍虞淵,在空中打了旋,浩瀚的靈力如長虹貫日,将出來迎接世子的幾名凡人壓得趴跪在地。

收劍入手,沈樓面色冷肅地踏入浣星海,一道冷箭突然破空而來。

“嗡——”虞淵落日,靈氣化作萬千虹影,瞬間将鐵箭碎成三節。沒有加鹿璃的箭矢,咣當當落在青石板上,沒了聲息。

“哥!”背着箭筒飛奔而來的沈楹楹驚訝不已,“你怎麽比上次更厲害了。”

“胡鬧!”沈樓蹙眉,轉身往楓津行去。

“哎,別走啊,”沈楹楹快步跟上去,面朝哥哥倒着走路,“我剛從墉都回來,你不問我得了第幾?”

“第四。”沈樓脫下铠甲,扔給迎上來的紫樞,轉了轉手腕,噗通一聲躺在軟榻上,閉目養神。

又被猜中了!沈楹楹撅起嘴,“今年閑池圍獵你又沒去,平白讓林家那小子出風頭。鐘有玉都快把我耳朵叨叨出繭子了,定要你今年去看看他。”

“小姐,世子剛回來,您讓他歇會兒。”紫樞端着一碗湯藥過來,勸沈楹楹離開。

沈楹楹看到那湯藥,頓時閉了嘴。

玄國公世子在戰場上英勇無雙,百戰百勝,下了戰場立時就變成了病秧子。這些年看遍了大夫,也瞧不出個所以然,只能看着沈樓的身日一日不如一日。

沈樓緩緩睜開眼,接過紫樞手中的藥一飲而盡。

随着靈力的增長,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動用靈力之後,便會有長久的疼痛等着他。原本胡亂補身子的靈藥,換成了安神止疼的湯劑。

喝下藥之後,沈樓的臉色明顯好了些,坐起身來,接過鐘有玉的書信看。

鐘家兄弟困在京城,跟着太子讀書修煉。三年前,他們的叔父鐘随風,以父親早逝當早些頂立門戶為名,十五歲就給兩人行了冠禮,想以此為借口讓鐘有玉回西域繼承國公之位。

奈何皇帝對奏封國公的折子一直留中不發,硬是将兩人扣在墉都,讓手忙腳亂的鐘随風繼續治理西域。鐘家逐漸衰敗,西域已經有了亂象。

沈樓揉了揉眉心,輕嘆口氣,這輩子憑着經驗,提前兩年結束了北漠之亂,卻無暇顧及鐘家。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黃閣,上次你說,雁丘已經被人買下了?”沈樓擡眼問立在角落裏的黃閣。

“是,一年前就已經搬進去住了。”這些年黃閣一直奉命查找朱星離的蹤跡,每每有了消息,等他追去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六年前世子讓他買下雁丘,說是要等一個來買的人,等了這麽多年,終于在去年有人來問。

那個問價的人,恰好就是朱星離。

黃侍衛對于世子的料事如神佩服得五體投地,歡天喜地跑回來報信,世子卻又去了戰場。

“秋庭,跟我去見爹。”沈樓換了一身玄色錦袍,黑底銀紋把他的臉色襯得更加蒼白。十八歲的沈樓,身形修長,器宇軒昂,看起來一點也不瘦弱,然而那張從未有過健康色澤的俊臉,始終讓人放心不下。

“你要去哪兒?”沈歧睿驚奇地看着兒子。

“去治病,”沈樓垂目,“六年前在鐘家昏迷之時,依稀聽到朱星離言及可以醫治。”

“當真?”沈歧睿豁然起身。

一旁的沈楹楹氣得直跺腳,“哥你怎麽不早說!”

“朱星離行蹤不定,過年也不回南域,我找了他六年才有了消息,”沈樓真假參半地說,“如今北境稍安,我要離開一段時間,若是有突發戰事,父親可帶秋庭前去。她在閑池圍獵已然拿了第四,可以上戰場了。”

沈楹楹方才還不知道兄長帶自己一起來是什麽意思,原來在這裏等着她的,頓時哭喪了臉,“哥,我不放心你,讓我陪你去吧。”

“不必。”沈樓淡淡地說着,轉身離去,徒留下滿眼欣慰的老父親和欲哭無淚的親妹妹。

雁丘是一片小山丘,位于南域和東域的交界處。風景秀美,氣候宜人。朱星離帶着兩個徒弟在外浪蕩四五年,終于選定了這一帶落腳。

平日窮得要飯的朱星離,買地的時候眼都不眨,成箱的金銀嘩啦啦就給了出去。

“原來師父這麽有錢啊。”剪重啃着用算命錢買來的包子,看着廣袤的地界感慨。

林信抿嘴笑,“是啊,是啊,以後咱們修煉的鹿璃有着落了,你快去跟師父讨一塊。”

剪重笑呵呵地沖師父伸手。

“啪!”朱星離一巴掌打回來,“要什麽要,咱家窮得都揭不開鍋了,修煉得靠自己,別總想着靠鹿璃。”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師父:窮啊,窮啊,窮啊

樓樓:有賺錢的機會要不要

師父:什麽?

樓樓:把林信賣給我

師父:呵呵,你當我南域朱家是什麽人,會為了你那倆臭錢賣徒弟……你給多少?

信信:(╰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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