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芄蘭(二)

金吾衛接走了鐘家兄弟,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整個西域。朱星離師徒一路算命騙錢,這種消息自然是知道的。

年幼的沈清闕竟然沒有把這種事告知父親,令林信有些吃驚,甚至動搖過想回到沈樓身邊。但他不能放下師父不管,在沈樓身邊長大變數太大。

聽到林信這麽說,沈樓垂目不再說話,快速穿上了中衣和外衫,明顯不打算換內衫了。

沒得看了,林信忍住想要調戲沈樓的沖動,溫文爾雅地轉身,拿起桌上的細劍。兩人多年未見,說到底也不過是兒時幾日的情分,沒什麽可聊的,便從“定情信物”開始吧。

“我很擔心你。”還沒等林信沒話找話,忽然聽到沈樓說了這麽一句,不可思議地回頭看向沈樓。

“你說什麽?”

“我一直在找你。”沈樓走到林信身側,低頭看他。失而複得,得而複失,這樣的大起大落,着實不是什麽美好的體驗。

林信微微瞪大了眼睛,這話真不像是沈清闕會說的。

“信信,師父讓我給你送點東西過來。”門外響起剪重的敲門聲,打破了屋裏詭異的氣氛。

林信沖沈樓歉意一笑,轉身去開門,伸手就給了剪重一個爆栗子,“叫誰呢你?”

剪重嘿嘿一笑,把一套新茶具遞給林信。雖然林信入門早,但實實在在比他小了好幾歲,他始終無法把林信當個師兄對待,總是私心地叫他信信。

林信不接茶具,直接上手揍他。

“哎哎,別鬧,一會兒碎了!”剪重努力躲避,但林信出招向來又快又狠,專往些刁鑽的地方打,防不勝防。

“嘩啦啦!”托盤裏的黑曜石茶具終于在挨到第三招的時候脫離了盤子,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過來,抽走托盤在空中挽了個花,“咚咚咚”穩穩接住了杯盞。

“你師兄?”沈樓随手将茶具放到桌上,冷眼打量着這位林信的同門,未來的英王殿下——封重。

“是師弟,”剪重揉揉被揍的地方,擡手見禮,“在下剪重。”顯然,方才在正廳的時候,這位世子爺根本沒拿正眼瞧他,也不記得他叫了一聲師兄。

上輩子的師兄,這輩子竟然變成師弟了。沈樓微微颔首,還了一禮,“既是師弟,理當敬重兄長,怎可直呼其名?”

“呃,世子教訓的是。”剪重讪讪一笑,傳達了兩句師父交代的話,便一溜煙跑了。這位浣星海的世子殿下,似乎對他很有敵意。

朱星離讓二徒弟給沈樓帶話,收拾停當便去跟他喝杯茶,特意強調不許林信跟着。

林信撇嘴,說什麽喝茶,一聽就是找沈樓喝酒。因着他還未束發,師父一直不準他喝酒,而剪重酒量很差喝不了多少,沒人陪着喝酒的朱星離一直頗為寂寞。

北域的人常年飲烈酒,酒量自然是好的,難得遇見沈家人,少不得要拉着沈樓喝兩杯。

去年埋下的梨花白,這時候拿出來剛好入口。朱星離拿出一套碧玉雙環杯,滿滿地倒上。

沈樓端起杯盞,敬過朱星離,一飲而盡,“朱二叔叫侄兒來,可是有話要說?”

“找你喝一杯,”朱星離吊兒郎當地倚在竹榻上,懶散地說,“你爹給你取字了嗎?”

“尚未取字。”沈樓應着,擡手給朱星離倒酒。男子十五束發,二十及冠,理當二十歲的時候取字。但若是此子早慧,或是需要他早些頂立門戶,便會如鐘家兄弟那般,十五就取字。

朱星離有些意外,十二歲就能上戰場的兒子,足以頂門立戶了,這沈歧睿竟然沒給他取字,還把他當孩子養。想來是覺得他身體不好,怕過早取字削薄了福氣,頓覺好笑,“沈歧睿那五大三粗的人,竟然還在意這個了。”

沈樓無話可說,上輩子他的确十五歲就取字了,這次束發卻被父親拒絕,導致鐘有玉那家夥嘲笑了他好幾次。

兩人喝光了一小壇梨花白,沈樓還臉不紅氣不喘的,看得朱星離啧啧稱奇,“好小子,這酒量,趕上你爹了,來來,再來一壇。”

難得遇到個能喝的,朱星離興致大漲,又叫侍衛去挖一壇出來,換了酒碗來喝。

梨花白入口清甜,但後勁十足,又喝了三碗,上一壇的酒勁便竄了上來,朱星離的眼尾漸漸染上了緋色,說話也開始打飄,“尋鹿侯的事,你應該聽說過,林争寒沒找到鹿璃礦脈,但天下人都覺得他找到了,包括皇帝,還有你爹。”

沈樓端酒的手微頓,“嗯。”

“我這兒沒有旁的要求,只一條,關于信兒的事,半個字都不許說出去。”漫不經心的語調忽然冷下來,朱星離那雙眼角向下的鳳尾目,清明透亮,沒有半分醉意。

“六年前我沒說,如今更不會說,斷不會讓阿信落到鐘家兄弟那步田地。”沈樓擡手給朱星離倒酒。諸侯子嗣,誰都不願意入京長住,寄人籬下,為奴為質,自然不是什麽好事。

“你比你爹明白,”朱星離重新軟倒在榻上,水汽漫上眼眶,熏熏然哼着小曲兒,仿佛剛才那個清醒的人從來沒有存在過,“容兮遂兮,垂帶悸兮,你爹小時候,可不是個好東西。”

“……”

帶着一身酒氣回到林信的卧房,屋裏的人已經睡下了,但很乖地睡在床的內側,給他留了半邊。

沈樓坐在床邊看他,緩緩伸手,摸了摸那暖呼呼的側臉。明明是個皮猴子,偏要在他面前裝乖賣巧,也不知是怎麽想的。

除了外衫躺下,擡手揉了揉眉心。随着神魂越來越虛弱,他睡得也越來越少,總是被各種噩夢驚醒,醒來分不清前世今生。

白日裏見到的剪重,與記憶力的英王封重合為一體。與散仙剪秋蘿春風一度的男人,便是當今皇上。起初剪秋蘿并不知道這人的身份,後來皇帝想納她入宮明白過來,斷然拒絕。

五湖四海自由自在的散仙,并不稀罕那皇妃之位,皇帝也就沒有強求。直到後來,林信殺了師父,這師兄弟兩人才被皇帝雙雙尋回。皇姓為封,他便叫了封重,王號為英,理由是他長得俊俏。

只是兄弟兩個剛入宮的時候關系很差,都說是因為林信殺了師父被封重記恨,直到那日……

沈樓拿着一塊雕成小鹿的星湖石去尋林信,想着自己摔裂了他的玉佩,好給他賠罪。

“你得賠給我,我要你親手雕的星湖石。”想起林信氣紅的眼睛,沈樓指尖發癢,忍不住搓了搓手中的小鹿,藏進衣袖裏。

背着手,繞過重重假山。

“信信!”英王封重的聲音從山石後面傳來。定睛一看,一身親王常服的封重正緊緊抱着林信,臉上滿是痛惜憐愛。林信悶悶地靠在封重懷裏,一言不發,背對着沈樓,看不清表情。

藏在袖子裏的手倏然攥緊,攥得指尖發白。

星湖石小鹿沒能送出去,心中那點小小的念想就這麽直接被人扔在地上摔得稀碎。

“你不知道嗎?林不負天生浪蕩,葷素不忌,太子給他送了多少美人,男女都有,他全都收了。”

“啧,我聽說,他跟英王也有一腿。”

莺莺燕燕環繞四周,風流的割鹿侯跟着衆人沖他輕佻地眨眼睛。

難平的怒火直接把沈樓給氣醒了,睜開眼,身旁熱乎乎的,帶着一股青棗甜的氣息噴在頸側。林信不知何時又蹭到他懷裏了。

吊到半空的心落到實處,沈樓輕嘆了口氣,微微偏頭,将下巴放到懷中人的頭頂。

“唔……”林信哼唧了一聲醒過來,發現自己睡在沈樓懷裏,故作驚訝地挪開,“對不住啊,我睡相不好,吵到你了?”

“沒有。”沈樓搖頭。

“你怎麽出了一頭汗?”林信伸手摸了一把,蹭地一下坐起來。修仙之人,身體強健,萬沒有半夜出虛汗的道理。

沈樓伸手把他重新按回被窩,“無妨,做了個噩夢,睡吧。”

“你都多大了,還會被噩夢吓出汗!”林信忍不住蹭到他枕頭上嘲笑他,“哈哈哈……”

有心問問沈樓現在還怕不怕黑,又怕惹惱了他明日不跟自己睡了,林信只能把後面的調笑咽下去,笑眼彎彎地盯着沈樓。直到沈樓重新睡去,這笑意才倏然消失。

噩夢連連,是魂力虛弱的征兆。林信吹了吹沈樓的睫毛,确定他真睡了,悄悄伸出食指,在他眉心輕點,慢慢拉開,抽出一絲極細的魂力來。輕吹一口氣,那細如發絲的魂力便倏然斷裂,煙消雲散。

怎麽這般虛弱!林信緊緊皺起眉頭,如果他猜得沒錯,上輩子沈樓的神魂定然受過極重的傷,就如那些被他捏碎了魂魄的人一樣,魂魄的損害直接延續到了這一世。

作者有話要說: 注:容兮遂兮,垂帶悸兮——出自詩經《國風·衛風·芄蘭》

小劇場:

信信:嗚嗚,你摔壞了我的小鹿,你賠我!

樓樓:不哭不哭,我再給你雕一個

粉絲甲:信信,這是我給你買的金小鹿

粉絲乙:信信,這是我給你買的銀小鹿

樓樓:這是我給你雕的石頭小鹿,你選哪個?

信信:我當然……要金小鹿啦!~(≧▽≦)/~

旁白:(音樂)聽~~心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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