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美輪美奂的端王府內,因為主子被皇帝勒令在家思過,使得整個王府的下人連腳步都輕了幾分。

不過,王府主子所居的延煦堂那兒,那些伺候的下人卻是和往常沒什麽不同,做着自己該做的事情。他們都是整個王府的心腹之人,最是知道自家主子的情況,如往常般做事,并未露出分毫異樣神色。

何澤抱劍靠着門口,無聊地看着院外的天空,此時已經進入九月份,天氣已經涼了,太陽也稀薄得緊,整個世界都染上了蕭瑟的秋意。

也 不知道為何,今日覺得特別的無聊,不似以往那般,只要沉下心來,他可以在一個地方站上一天不動彈,甚至潛伏上三天三夜也沒問題。無聊之餘,又轉頭看向屋子 裏坐在臨窗的炕上閑适地挨着引枕看書的主子。他的臉色仍是有些蒼白,也不知道那毒什麽時候能完全清除幹淨,雖然外表看着沒什麽,其實他現在的身體比常人還 要虛弱些,若是不小心養着,以後恐怕會留下病根。

何澤并非正規的侍衛出身,甚至也不是京城人氏。他已經不記得自己家鄉在哪裏了,在他五歲那年,家鄉發生了瘟疫,家人皆死在了瘟疫之下,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随鄉人一起遷徙。當時他年紀太小,很多事情不記得了,只憑着一股求生的欲望跟随着鄉人一起遠離家鄉。

後 來在路上,同鄉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又遇到了肆虐作亂的流寇匪盜,他差點慘死在路上,幸得經過的何叔相救。何叔是大內侍衛,從端王五歲時便被皇上賞賜給端 王作侍衛,便一直跟在端王身邊,深得端王信任。何叔救下他後,便将他安置在皇上賞賜給端王的莊子中,讓人教他武功及各種技能。何澤習武的天賦極好,方能在 那些孩子中脫穎而出,被挑選為了端王的貼身侍衛。

十歲那年他被選到端王身邊,跟着他到現在,已有十個年頭。端王雖是主子,卻不是個苛待人的,甚至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端王給予的,稱為再生父母也不為過。何澤事他如主如兄,知道他所有的秘密,有時候不免要為自己的主子急上一急。

想罷,何澤又換了個姿勢。

這時,甲三拎着食盒過來,見何澤守在門口,不禁抿唇笑道:“何侍衛,這是廚房剛做好的點心,你要不要嘗嘗?”她将另一個較小的食盒遞過來。

何澤眼睛一亮,笑道:“那就謝謝甲三姑娘了,不過先放着罷,等我有空再吃。”

說罷,便讓開身子,讓甲三進去。

屋內,陸禹正翻着《水經注》,他身後是一片長勢良好的湘妃竹,風起時竹影婆娑,清風綠影,濃縮在雕花窗口中,靜谧而美好,更襯得靠窗的青年俊雅靈秀,宛然入畫。

何澤親自端出還熱着的山藥卷等點心,對陸禹道:“王爺先吃些點心再看罷,仔細傷了眼睛。”

甲三又沏了綠茶過來,便躬着身子離開了。

何澤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陸禹吃了幾塊山藥卷,又喝了一盞清茶,便接過何澤遞來的濕帕子擦試幹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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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發現某人今日心神不寧,陸禹難得開口詢問道:“你有什麽話就說吧,免得自個憋得累。”

何澤被他說得俊臉微紅,不過有他這話,他便直言了。

“王爺,您為何要拒絕安陽長公主的婚事?聽說昭華郡主其實挺不錯的,無論家勢或容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何苦拒絕了,直接得罪安陽長公主?安陽長公主可是最能在皇帝面前說上話的,若是她因此忌恨,以後在皇帝跟前上眼藥便得不償失了。

陸禹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本王不想娶個辯不清容貌之人,她與你有何區別?”

“……”

何澤覺得這一刻主子真是太惡毒了,竟然諷刺昭華郡主跟個男人沒區別,或者是諷刺他跟個女人沒區別。難道在主子眼裏,辯不出長相的人,連性別都可以忽視了麽?若是他非要娶一個自己能辯得出長相的姑娘,那要拖到什麽時候啊?

何澤又憂心忡忡起來,“王爺,總不能如此拖下去吧?就像這次,皇上能給你的時間不多,若再有一次,下次就沒這般幸運了。”皇子在未能坐上那位置時,靠的便是帝王的寵愛信任,若沒了帝寵,可以将你直接打入塵埃中。所以這種時候最不能惹的便是皇帝了。

陸禹又翻了一頁,似乎沒有聽到一般。

“王爺……”

陸禹難得耐心極好地回他一句:“過一輩子的人,自然要娶個辯得清的容貌的,不然和個陌生人有什麽區別?天天對着個陌生人,你能放心麽?放心,父皇曾經答應本王,若是本王不願意,他絕對不逼本王。”

咦?

何澤到底不是笨蛋,這些年來跟在陸禹身邊看的東西多了,也多少具備些政治目光,突然發現,這次皇帝斥責他,并未只是單單因為他拒婚一事,恐怕還有什麽吧?或者是為了保護他這點不能明說的怪癖?

不過何澤還是不能放心啊,憂心忡忡地想着,若是他一輩子都遇不到個能辯識容貌的女人呢?真的要打光掍一輩子?想想就不現實?所以他便問道:“主子真的沒有能辯得清容貌的人麽?”

“有。”

“哦,有啊,真是……”等何澤明白這話時,頓時驚喜了,迅速地道:“是哪家的姑娘?太好了,馬上去下聘吧!咱們府裏也該有位女主子了。”

陸禹見狀不禁有些好笑,繼續道:“你也認識!”

“……嚴三姑娘?”何澤再次驚悚,下意識地道:“不是因為她長得比較胖,所以好認麽?”

雖然辯不出人的長相,但對于陸禹識人卻沒有什麽阻礙的,他可以從一個人的身高體态、氣質、穿着打扮來識別他人。一個人再如何改變,卻不能改變極氣質和身高胖瘦。至于那種氣質大變之人,沒事,陸禹身邊的随從又不是吃幹飯的,也同樣能提醒主子啊。

陸禹這回懶得回答他了。

何澤糾結猶豫了很久,委婉地道:“王爺,嚴三姑娘太小了!”而且你不是當人家是女兒麽?這也太喪德了吧?

“嗯,本王知道。”

“所以……”

“沒有所以。”

“……”

何澤坐回門口的位置,邊咬着他愛吃的山藥卷,邊糾結地看着秋日的天空。主子這是什麽意思?到底是什麽意思?

哦,對了,今日是嚴府的長孫嚴長松大喜之日,今兒一大早,王爺還特別吩咐管家送了份賀禮過去,他本人因還在閉門思過中,并未親自到達。這算不算是王爺上心的一種表現?不用人提醒,便自動記起關于嚴三姑娘身邊所有的事情?

*******

婚禮很熱鬧,中途秦王竟然帶着一群王公貴族家的弟子跑去鬧洞房,将嚴長松弄得狼狽不堪。

好不容易将所有的賓客都送走後,靖安公府無論是主子或是下人都覺得今日真是累得慌。

嚴祈華微微蹙眉,站在書房的窗前看着外面挂在廊下的紅燈籠,橘紅的色澤透着一股喜氣。

“大哥,你還沒休息啊?”嚴祈文拎着壺酒過來。

嚴祈華又微微皺了下眉,斥道:“縱酒傷身,你少喝些。”

聽得出他嚴厲的斥責中的關心,嚴祈文灑然一笑,摸出兩個杯子斟酒,笑道:“喝一點沒關系。今日是長松的好日子,弟弟來陪你喝兩杯慶祝慶祝!”一口飲盡後,又嘆道:“一晃便過了這麽多年,都不容易啊!”

嚴祈華目光微滞,然後接過酒杯一口飲盡。

兄弟倆在書房中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不一會兒,一壺酒便見底了。

嚴 祈華有些微醺,卻沒有醉,反而是嚴祈文已經有五分醉意,拉着他的手道:“大哥啊,我知道你不容易,難得的大喜日子,你就別憋着了,一起喝個盡興吧。老頭子 都老了,指不定過幾年便要将爵位傳給你了,再也不會……你就放心吧。老頭子不喜長松,沒事,咱們先讓長松帶他兒媳婦外放煅煉個幾年再回來……”

“你醉了,回去休息吧。”嚴祈華拍拍他道。

嚴 祈文卻不放手,嚷嚷道:“今兒秦王來喝喜酒,老頭子明顯是想要投靠秦王,一定要阻止他。咱們嚴家的姑娘不要再嫁皇室了,去告訴二叔和三叔,絕對不能聽老頭 子的勸,将西府的姑娘賣了。幸好咱們東府的姑娘都還小,我可不要我的小阿竹将來也像籌碼一般被人胡亂地嫁了……”

嚴祈華眉頭一皺,又緩了下來,說道:“秦王今兒确實是透露出想要拉攏咱們之意,不過周王妃是嚴家的女兒,皇上不會糊塗地再為秦王擇娶嚴家女兒了,你就放心吧。而且阿竹還小呢。”

嚴祈文仗着有五分醉意,趕緊順杆爬,“說得是!還有我的阿竹是個沒什麽大志氣的,只要夫婿聽話上進便行,什麽世家公子之類的,那種通房丫鬟一堆的,我的阿竹不會挑選,大哥你就應了弟弟這回吧……”

“胡鬧!”嚴祈華眼角微跳,不再理會他的撤潑打滾,揚聲叫來外頭的小厮嚴順,将嚴祈文給架回五柳院。

回到五柳院後,柳氏忙端了醒酒湯過來,待服伺候丈夫喝完湯又洗漱過後,柳氏坐在床邊,扯了被子蓋住他。

嚴祈文并沒有睡着,拉着柳氏的手道:“惠娘,咱們阿竹以後會嫁給她喜歡的夫婿。”

柳氏微微一笑,心裏卻嘆息。若是阿竹的婚事有可以利用的,大伯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利用。可以說,家裏的四個姑娘的婚事,都是具有一定的聯姻意義,就如嚴青梅,是為了修補嚴家與張家的關系而定下的,所以才會提前讓他們培養感情。将來嚴青蘭、嚴青菊都一樣。

不過這些也不能怪嚴祈華,他是老公爺教養長大,自幼所承庭訓一切以家族利益優先考慮。再加上現在的老太爺是個糊塗的,沒了老公爺的鎮壓,嚴祈華的壓力也大,他要在即将到來的奪嫡風雲中,盡量保住嚴家。

柳氏坐了很久,直到夜深了,方上床歇息。

*****

第二日,是新婦拜見姑舅的日子。

新婦是泾州百年世家阮家的姑娘,這阮家祖上曾出過三朝元老,榮極一時。雖然現在榮光已不在,但阮家以治家嚴謹著稱,他們府裏的姑娘自幼承庭訓長大,禮儀規矩、女紅針黹、主持中饋、管家理事都極為厲害,人人稱道,是最适合不過的宗婦。

嚴長松是長房嫡子,将來要承爵,這長媳要擔起重任,便得慎重挑選。最後挑來挑去,老太君終于一捶定音,挑中了阮家的姑娘。

一大早,靖安公府的主子們無論大小都齊聚到春晖堂中,嚴長松帶着他的新婚妻子阮氏過來給長輩們行禮敬茶。

阮氏是個體格高挑豐滿的姑娘,臉盤兒微圓,但輕抿唇一笑,卻帶了幾分親切甜意。頭上梳着飛仙髻,贊着步搖鳳釵,身上穿着淺藍色高領內衣,煙霞粉色對襟綢緞短襖,大紅色提花長裙,喜氣洋洋。

阮氏臉上帶着新婦特有的羞澀,一一給長輩們敬茶,同平輩們見禮。

敬完了茶後,便一起在春晖堂用膳,阮氏伺候老太君等用膳。老太君只讓她夾了幾筷子意思一下,便讓她坐下一起吃了。其他人見老太君照顧這重孫媳婦,也不敢多說什麽,老夫人倒是有些發酸,忍不住刺了兩句。

阮氏恭順地站起身,老太君便說了句:“安心用膳,公府的規矩雖嚴,但只稍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成。”

阮氏柔順地應了聲,又坐了回去,可卻将老夫人氣壞了。

其他人都安靜用膳,阿竹吃着丫鬟給她布的點心,瞄了眼低眉順眼的阮氏,心說這姑娘懂得拿老太君當擋箭牌,腦子轉得快,挺不錯的。

早膳後,嚴老太爺便帶着兒孫們離開了,他面上無喜無怒,給新婦準備的見面禮也是規規矩矩的,因為老太君在場,他倒是沒有因為不喜長孫而給新婦難堪。

嚴長松随父親出去,離開前看了阮氏一眼,阮氏朝他眨了下眼睛,又恭謹地低下頭。

這一幕只有幾人瞧見,阿竹心裏有些驚奇,看來這位堂哥的審美觀不同啊,阮氏明顯不是那種嬌小玲珑又纖細如柳的姑娘,倒和大伯母有些相似。

老夫人心裏泛酸,見一群孩子圍着阮氏說話,特別是見阿竹拉着她孫女青蘭一起,更是氣得心口疼。這些年來,嚴青蘭和姐妹們雖然吵吵鬧鬧的,但處得極不錯,老夫人有心将她們分開,但是姑娘們都是一起讀書一起玩耍,怎麽可能分得開?最後發現,這孫女已經不受自己控制了。

“大嫂做的這個荷包好看,這針法很特別。”阿竹摸着阮氏挂在腰間的荷包道。

聽到她的話,其他三個姑娘也好奇地湊上去看,紛紛點頭表示阿竹說得不錯。

阮氏原本有些拘謹,不過她素來是個穩得住的人,見這群小姑子都是年幼的姑娘,親小姑嚴青梅也不是個愛争強好勝的,她們親近自己,心裏也有幾分歡喜,當下便道:“這是泾州那帶的一種繡法,你們若想學,改明兒便來我院子,我教你們。”

阿竹笑嘻嘻地道:“那真是多謝嫂子了,只要長松哥哥不嫌棄我們打擾你們相處的時間便成。”

一句話逗得在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阮氏更是羞得滿臉通紅。

阮 氏是阮家大房的嫡次女,她與嫡長姐不同,生得高挑豐滿,不符合時下女子的美姿儀。雖說阮家的女兒不愁嫁,但母親卻一直擔心她嫁人後,丈夫不喜,使得婆家也 不看重。不過昨晚……丈夫似乎還是挺喜歡她的,婆婆是個寬厚之人,小姑們也都是好相處的好孩子,看來這樁婚事是極好的,比大姐嫁去的陵安伯府好多了。

家裏有了位大嫂,姑娘們平日消磨的地方又多了一個,便是嚴長松和阮氏的松濤院,阮氏有一手極精湛的女紅,姑娘們沒事都愛過來請教她。

阮氏進門不久,天氣便開始冷了,很快便進入了十一月份,入冬了。

剛下了場雪,好不容易雪停了,院裏積了一層厚厚的雪,下人忙着将雪掃起來堆到一起。

阿竹帶着丫鬟一起穿過回廊,到了母親柳氏的屋子,剛掀開簾子,迎面便是一股熱氣撲來,有種冰火兩重天的感覺。

“娘,我回來了。”阿竹接過丫鬟弄好的暖爐抱着坐到柳氏旁邊,卻見她眉頭微鎖,似乎有什麽惱人的事情發生一般,不禁問道:“怎麽了?”

柳氏摸了摸她的發,嘆道:“先前我去你大伯母那兒,聽到一個消息,桃丫頭難産……去了。”

阿竹懵了下,等醒悟過來“桃丫頭”是誰時,驚聲叫道:“桃姐姐她——孩子呢?”

“孩子倒是無事,不過還未足月,生來有些體弱,是個哥兒。”柳氏嘆道:“桃丫頭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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