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周王到底不能呆太久,處置了那些伺候不周的下人,又陪大堂伯母一起看了兒子後,見他終于睡着了,便又去前院靈堂。

周王離開後,大堂伯母的臉色便又淡了,其他幾位堂伯母也神色淡淡的,衆人坐在屋內,一時間除了外頭北風吹過的聲音,沒有其他聲響,氣氛壓抑而傷感。

半晌,脾氣爽利的三堂伯母道:“大嫂,怎麽辦?”

所有人都明白她問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作為嚴家人,他們沒一個對周王放心的,這孩子有他們嚴家的一半血脈,自然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長大。只是他又是周王現在唯一的血脈,而且還是嫡長子,嚴家再關心,也不好越過界去。

大堂伯母抱着孩子,眼眶又紅了,再也壓抑不住悲傷。白發人送黑發人自古以來便是件極為哀戚之事,大堂母伯卻只能一直忍着,不能太露哀容。

二堂伯母嘆了口氣,說道:“幸好周王殿下十分孝順,只要惠妃娘娘發個話,這孩子将來也不用擔心。屆時叫娘娘指派個得力體貼的嬷嬷過來幫着照顧孩子,想來有娘娘的人在,那些下賤的玩意兒也不敢将手伸得太遠。”

三堂伯母撇了撇嘴,心說女人的手段千萬,明的不行還不能來暗的麽?周王是個糊塗的,若不是他惦念舊情,縱容那些從宮裏就跟着他的老人,何至于時時給王妃罪受,使得她原本就虛弱的身子變本加厲,終歸沒福氣,難産而逝。

現在好了,人都沒了,他又開始傷心起來,表現出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早先幹嘛去了?

大堂伯母用帕子試了試淚,便道:“等桃兒出了頭七後,我便給宮裏的惠妃娘娘遞個話罷。”

就這麽說好後,一時間便又無話。

阿竹一直未吭聲,等大堂伯母将睡着的孩子放下,她坐到床邊打量着已經睡着的孩子。她見過胖弟弟出生時的模樣,雖然也紅通通的像只小猴子,但比起這只皺巴巴的脆弱的小猴子,胖弟弟才像正常的嬰兒。

孩子看起來很小很脆弱,阿竹根本不敢伸手碰他,那張小臉她一個巴掌都蓋得住,膚色紅中泛黑,一點也不好看,再無知的人也看得出這孩子身子不好。這般脆弱的小團子,讓她幾乎害怕他能不能平平安安地長大,特別是在這個不安全的周王府裏。

阿竹看得心頭難受,兼之室內的氣氛壓抑,便起身禀明了柳氏,帶着丫鬟走到門外的廊蕪下吹吹冷風醒神。

嚴青桃的芳華早逝于她而言,刺激頗大。畢竟是認識的人,還曾經一起說笑打趣過,雖不是時常見面,但每回都得她細心照顧,俨然一位合格的姐姐,心裏頭如何不難受?

阿竹在廊蕪下站了會兒,便沿着廊蕪行走,冷風吹得她的臉紅撲撲的,寒氣一陣陣地襲來,終于讓她感覺好了許多。

“胖竹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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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竹僵硬地擡頭望去,便見廊蕪的盡頭有個人站在那裏,他穿着素色的長衫,披着黑色的鬥蓬,鬥蓬邊上鑲了灰鼠皮子,扣子是鑲着的寶石,眉目清冷淡然,卻不知是否因為寒冷之故,使得他的臉色比之往常要蒼白倦怠。

阿竹遠遠地站着,與他有十步距離遠。丫鬟翡翠沉默地跟在她身邊,雖未見過端王,但是能出現在這裏的,還有那等氣度的男子,想來不會是什麽平凡人,是以并不說話。

陸禹踱步過來,低首看向她的臉,發現她的臉似乎被凍得僵硬了,不悅道:“天氣冷,你在此做什麽?即便傷心,也應該顧好自己的身子。”

阿竹伸出被凍得冰冷的手揉了下臉,勉強問道:“王爺怎麽會在這兒?”

“來看侄兒。”陸禹瞄了眼不遠處的廂房,心知嚴家的女眷還未離開,也不過去,靠着廊下的柱子,眼神落到她身上,嘆道:“人死不能複生,已經有那麽多為她傷心的了,你便不必為她傷心壞了身子。”

“……”

阿竹看了他好一會兒,慢吞吞地道:“我也不全是為桃姐姐而傷心,而是……”想到他的身份,便閉嘴不言了。

陸 禹卻聰明地明白了她掩下的話,問道:“是為了周王府之事傷心麽?”他突然伸手拍拍她的腦袋,說道:“你還小,須知這世間之事并非是絕對的黑或白,還有無法 觸摸的灰色。七皇兄縱然不對,但是七皇嫂的性格也不對,若是無法依靠別人,那麽便應該明白只能靠自己的道理。唯有自己強大起來,方不會再受到傷害。”

阿 竹又悶悶地應了聲,小聲地道:“若是他尊重桃姐姐,就不會明知道她身子虛弱,還在她懷着孩子時,做出那些惹她傷心的事情了。桃姐姐是他的發妻,難道那些不 相幹的女人比得上的?”并非所有的女人都懂得自強自愛的道理,若是明知道她這種性格,還放縱旁人氣她,這種男人……

陸禹看了她一會兒,點頭道:“你說得對!所以他現在受到懲罰了,他将會傷心半輩子。”

阿 竹真想呵呵一聲,傷心半輩子有毛用啊,人都死了才來傷心,簡直假得不行!周王是個長情的,但他若是在失去後才開始長情,有毛用啊!更讨厭的是這個時代的規 矩和男人的劣根性,才會造成女人如此悲哀,果然還是不嫁人比較好,不然想想要和那麽多女人共用一根黃瓜,她都想吐了。

似乎是發現她眉宇間一閃而逝的倔強,陸禹又道:“你還小,別亂想了!以後你若嫁人了,你的夫婿一定不會是這般待你,不然本王為你出氣如何?”

“……”

阿竹滿臉黑線地看着他,覺得他又将自己當小孩子哄了。不過被他這般打岔,心情确實好了很多。阿竹真心實意地朝他施了一禮,說道:“謝謝王爺,時間不早了,伯母她們可能要回府了,就不打擾您了。”

陸禹也不強留,目送着她往回走,進了屋子。

何澤從旁邊閃了過來,小聲地道:“王爺,康王等幾位殿下已經離開了。”

陸禹嗯了聲,想了想,又道:“将周太醫留在周王府裏罷,讓他好生照顧孩子,等父皇再派個太醫過來,讓他再回來罷。”心裏琢磨着太醫院專攻兒科的太醫有誰,看剛才胖竹筒的神色,似乎極重視這孩子,若是孩子有個什麽,估計她又要傷心了。

那太醫明明是皇上派到端王府裏為他調理身子的,這般送到周王府裏……何澤心裏雖然覺得太醫不在很麻煩,但是他習慣性地聽令,也不再多說,便叫人去通知太醫一聲,讓他駐守到周王府中。

*****

從周王府回到靖安府裏,阿竹腦袋仍有些遲鈍。

剛回到五柳院,卻不想丫鬟過來告訴她,梅蘭菊都在她房裏等着她了。阿竹略一想,便明白她們的心思,同柳氏說了一聲,直接回房了。

屋子裏的三個姑娘正相對無言地坐在暖炕上,她們都換上了素色的衣服,神色低落,連平時最愛玩鬧的嚴青蘭都像朵蔫掉的蘭花一般,無精打采的。

見阿竹回來,嚴青菊跳下炕就撲了過來,碰到她冷冰冰的手,吃了一驚,忙吩咐丫鬟去打來熱水和毛巾,又拉着阿竹讓她坐在薰籠上,将自己的暖手爐塞給她。

嚴青蘭是個急性子,忙問道:“孩子怎麽樣了?你有見到周王殿下麽?”

“急什麽?讓三妹妹緩口氣再說。”嚴青梅斥責道。

嚴青蘭撅了撅嘴,見嚴青菊像個小丫鬟一般圍着阿竹轉,又撇了下嘴,窩回了炕頭上,靠着迎枕,冷眼看着阿竹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喝了半盞熱茶後,阿竹方道:“我們剛到的時候,小外甥哭得很可憐,看起來像小貓一樣,比胖胖當初剛生下來時小了一倍。”

三個姑娘被阿竹這種說話吓了一跳,這麽小,真的好養活麽?想到嚴青桃就這麽撒手人寰,留下個什麽都不懂的稚兒,幾個小姑娘都有些難過。

半晌,嚴青蘭氣道:“以後我的夫婿若是敢在我懷孕時給我氣受,看我不弄死那些賤人再弄殘他!”

“……”

見姐妹幾個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嚴青蘭心中微怯,然後又挺了挺平坦的胸脯道:“你們看我作甚?我說的是事實!難道你們能看着自己被人如此作賤不成?我可沒有桃姐姐的好性兒,誰惹了我,我非磋磨死他不可!”說罷,擡起了下巴,十分的驕傲。

嚴青梅臉色有些難看,覺得嚴青蘭真是太兇殘了,平時知道她霸道,卻不想她竟然養成了這種性格。而阿竹純粹是欣賞這姑娘的勇氣,不過也太粗暴而簡單了些,會吃虧的。

唯有嚴青菊愣愣地看着她,問道:“二姐姐為何不說,以後挑個一心一意的夫婿,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呢?”然後又轉頭對嚴青梅道:“還有,我相信張晏公子一定不會是這種人,以後會對大姐姐很好的。”

嚴青蘭一愣,終于找到了重點,握拳擊掌道:“對啊!只要以後找個貼心又好馴服的,總比嫁個喜歡搞三搞四的強哎!”

嚴青梅漲紅了臉,瞪向嚴青菊又瞪向嚴青蘭,可惜兩個小姑娘已經找到了人生目标,沒功夫理會她。

阿竹已經緩和了,抱着手爐爬到暖炕上,嚴青菊這跟屁蟲自然也跟着爬上去,緊緊地挨着阿竹。阿竹對嚴青蘭的話表示了贊許,不過提醒她手段太簡單粗暴了,會得适反效果,而且說不定還會弄得自己沒了名聲。

嚴青蘭素來被老夫人寵得像個小霸王,只會橫沖直撞,極少會動腦子,根本沒想過別人為何要忍讓她的事情。被阿竹這麽一說,愣愣地道:“哪個奴才敢多嘴編排,就将他發賣得遠遠的不就行了?”

“你能堵得住所有的人的嘴?隔壁有耳這道理你應該懂吧?就不怕有人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偷偷地将你的名聲給敗壞了不說,還要往你身上潑髒水,髒的臭的都往你身上扯,将你傳成個惡婦。衆口铄金最是可怕了。”阿竹拍了下小姑娘的腦袋,真是太單純了。

嚴青菊便笑道:“所以三姐姐的意思是,咱們要暗中下手,掃幹淨痕跡,沒有證據,誰能說什麽?”

“……”

梅蘭兩人同時瞅向這笑得腼腆柔弱的小菊花,發現以往只會柔柔弱弱地給人欺負的小妹妹原來一肚子壞水。不過這主意很好哎,與其敗壞了名聲,不如讓人有苦難言。

阿竹被這幾個姑娘弄得哭笑不得,青菊越來越有往腹黑小白花方向發展了,嚴青蘭這個一根筋又霸道的還拼不過她呢。嚴青梅倒是風光霁月,但是架不住幾個姐妹們挑唆,思想開始歪了。

幾個姑娘經過這次談話,終于開始長歪了。至于以後會如何,阿竹不負責任地想,反正她們不會比嚴青桃過得差就是了。

*****

周王妃的頭七過後,宮裏的惠妃便派了個教養嬷嬷到周王府裏鎮着。

周王看着瘦弱的兒子,嘆了口氣,便也同意了這安排,甚至将周王府的後院交給那教養嬷嬷打理。

周王府的女主人沒了,其他女人不是妾便是通房,周王就算再無知,也不會将王府裏的事務交給這些女人主持,免得王府成了京城的笑話。所以長輩賜下來的教養嬷嬷便是個好人選,不過聽說這事情,京中那些因為周王喪妻而有所心動的勳貴,頓時又有些遲疑了。

要 說周王有哪點不好,便是太孝順了,也太溫吞了,雖不至于糊塗,但那性格也不夠果斷,才使得周王妃死得這般幹脆。現在京中誰不知道周王妃雖然是難産而死,但 是在懷孕期間,沒少被周王府後院的那些女人氣過。更絕的是,周王雖然在惠妃的提醒下生氣過,不過也只是簡單地将人關禁閉,時間一到還不是将她們放出來蹦 跶?這手段也太綿柔了,說出去人家都不好意思說他了。

現在周王妃終于去了,卻留下個嫡長子不說,還弄了個教養嬷嬷幫打理王府,若是以後繼王妃進門,這教養嬷嬷該放哪兒?恐怕周王也不樂意這長輩賜的嬷嬷被虧待吧?繼王妃想要接管王府,豈不是要束手束腳的?

想罷,所有人決定再觀望,反正周王要守孝一年,不急。

喪事過後不久,天氣越發的冷了,很快便到了臘月。

進入臘月後,宮裏卻傳出了太後身子不好的事情,使得整個京城的氣氛又有些緊張起來。

承平帝是個孝子,侍母至孝,自從太後身子不好,已經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未能起身後,他便處于一種随時火山爆發的狀态中,每回大小朝會,那些朝臣都不太敢再啰啰嗦嗦一大堆話惹得他心煩,每回都是簡言意赅,直接禀報了事。

乾清宮裏,又有一本奏折被拍飛到地上,随之而來的是承平帝的咆哮聲。那些朝臣只能老老實實地站在那兒挨訓,絲毫不敢反駁,免得又刺激到皇帝的某個爆發點。

等承平帝終于揮手讓他們下去後,衆位大臣如蒙大赦般,說了幾句恭敬的話,便打揖離開。

承平帝揉揉疲倦的眉心,乾清官的內侍總管太監王德偉端了袪火的藥茶過來,輕聲道:“皇上,剛才皇後娘娘派人來說,太後娘娘想念端王殿下。”

承平帝一怔,神色莫測地問:“太後想念小十?”

王德偉忙道:“是的,慈寧宮裏的江內侍親口說的,太後先前和幾位娘娘說話,突然就提起端王殿下了。”

承平帝敲了敲禦案,半晌方道:“既然太後惦記他,便宣端王進宮罷。”

“喳。”

慈寧宮裏,除了若有似無的安神香外,還有濃郁的藥味。

皇後、貴妃及四妃皆坐在太後寝宮裏,太後難得精神好了一些,靠着一個大迎枕而坐,一雙渾濁的眼睛眯了起來,聲音有氣無力,斷斷續續的,但是沒人敢不仔細聽,皆提起精神,以免自己錯過了什麽。

“禹兒好久未來哀家這兒了,可是生病了?”太後問道。

陸禹被勒令在府閉門思過一事,所有人皆瞞着太後,一是因為太後這一年來身體不好,需要安靜修養。二是其中牽涉到安陽長公主,一邊是親女兒一邊是喜歡的孫子,總不好讓老人家為難。所以連安陽長公主也沒有拿這事來煩她。

皇後笑道:“母後放心,禹兒現在在宮外,很快便會過來了。”

安貴妃按捺住心中的激動,也奉承着:“禹兒素來知道母後疼惜他,所以近來只要有時間都會為母後抄佛經祈福,只盼着母後能長命百歲。”

太後笑了笑。

這 時,德妃和賢妃同樣心中一喜,她們分別想起了八月份時被圈禁的魏王和齊王。魏王為德妃所出,齊王為賢妃所出,兩人為母親,哪能看着自己的兒子年紀輕輕的就 因為犯了事被他們皇父就這般圈禁在府裏?所以若是想要讓他們出來,唯有太後能說得上話了。只是,這話不該由她們來說,得尋得穩妥的人才行,不然這痕跡太重 了,皇上生起氣來她們都遭殃。

兩位妃子心裏飛快地琢磨着,面上卻不顯,依然一副恭敬地聆聽的模樣。

很快陸禹便被宣進宮了。

幾位妃嫔避到一旁,陸禹坐到床前,溫和地笑望着太後,将一串佛珠套到太後布滿老人斑的手腕上,柔聲說道:“祖母,這是孫兒派人去南海特地尋來的佛珠,已經拿去給寺裏的高僧開過光了,願這佛珠能保佑祖母長命百歲,要孫兒做什麽都行。”

太 後摸着佛珠光滑的珠身,珠子呈現紫色,最為妙的是,每顆珠子上有着天然的白色紋路,仔細看罷,仿佛可見佛陀的模樣。入手透着微涼,但很快地又感覺到一種溫 潤的暖意。太後慈愛地笑道:“辛苦你了,可別累壞了自己。祖母活到這把年紀了,該享的福也享夠了,什麽都看過了,已經知足。”

阿禹輕聲道:“可是孫兒只有一位祖母,只要祖母一直安好!這些日子以來,孫兒雖然在外面,但一直惦記着祖母,前陣子孫兒與諸位皇兄去探望七皇兄時,皇兄們還提起了祖母呢。”

這話說得樸素,卻讓太後極為歡喜,不過又有些疑惑道:“對了,哀家很久沒見魏王和齊王了,這兩個孩子呢?”

陸禹便不說話了。

賢妃和德妃互視一眼,同時低下頭,按捺住心裏的喜意及複雜。她們沒想到會是端王主動提起,他到底想幹什麽?

乾清宮裏,承平帝聽說太後想見魏王和賢王,頓時一愣,仔細問道:“怎麽回事?端王提的?”

王德偉不敢亂說,便将江內侍的話重複了一遍。

承平帝背着手,在殿內走了幾圈,方道:“去宣魏王和齊王進宮!等探望完太後,就叫他們滾回自己的府裏。”

王德偉“喳”了一聲,躬着身體退出乾清宮。等出了殿外後,迎着冷風,不由得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暗忖剛才皇上的聲音裏似乎沒有多大的怒意,應該沒有生氣吧?

*******

不說朝廷中的風雲,只說快要過年時,阿竹卻生病了。

原本只是感染了小風寒,卻沒想到會由小風寒變成了來勢沖沖的高燒,可将柳氏和嚴祈文給急得嘴上都冒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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