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溯游從之(3)

蘭舟來章郁雲名下整整十年了。他皮得很,當初爺爺相中這孩子,也是因為這一點,

說和章郁雲小時候一個模子。

這麽長時間,章郁雲只以“父親”名義體罰過蘭舟一回,

還是因為臭小子欺負同班女生,把口香糖胡鬧地黏在人家小姑娘發旋處,揉成一團。

班主任為此請了雙方家長,章郁雲看到人家那小女生烏亮長發頭頂上豁掉的那一塊,氣得不行。

次日,章蘭舟去上學是頂着光頭去的。

章郁雲叫理發師給蘭舟推了個光頭。好叫他嘗嘗沒頭發且急急長不出來的滋味。

這些年,蘭舟雖說被章郁雲縱得輕狂傲慢,但骨子裏他還是服二叔的,後者但凡沉沉臉,小爺準保老實。

這一晚他從酒會提前撤了,宿在章郁雲住處。

後者到家已經接近零點了,章蘭舟聽到樓下動靜,這才丢了游戲機柄,他從自己卧室出來,正巧看見二叔上樓,再抹身往三樓去。

“人給我送到了?”章郁雲一邊上三樓,一邊拿背影問蘭舟。

“唔。”小爺沒好氣。

他跟着二叔的腳步。

章郁雲卧室裏,主人自顧自地摘脫身上的佩戴,蘭舟到底少年心性,沉不住氣,“現在能告訴我了嘛?二叔和那女的什麽關系?”

酒會上梁京興致缺缺,章郁雲安排司機送她回去,正巧蘭舟也要走,就讓他們一道了,先送梁京,蘭舟被司機送到了這裏。

“那女的也太小了吧?”蘭舟不免牢騷,看上去大學生都勉強。

章郁雲聞言,一邊解腰帶一邊知會臭小子,“嗯,她就是十八,你也得給我受着!”

語畢,夜宴而歸本就乏得很,趕蘭舟出去,他要洗澡。

蘭舟本意不想沖撞二叔,也不想在二叔一門心思間潑冷水。但也沒從二叔房間裏退出來,而是恭敬等裏面的人沖涼出來,章郁雲一身輕便睡袍,短發還滴着水,

叔侄倆繼續方才的話題。

章郁雲有些口渴,他去樓下找水喝。

“她就是梁家那小姑姑,她腦子是有問題的。”蘭舟像個尾巴似地跟着章郁雲。

“你聽誰說的?”酒架吧臺處,章郁雲不動聲色地質問他。

蘭舟不敢說……

吞吐了半晌,又揀重要的說,“太爺爺不會肯的,精神有問題,二叔你還沒有孩子。”

小子關心則亂,

章郁雲邏輯清晰:

“你太爺爺是太爺爺,他也不見得什麽主都能作;

再一個,蘭舟,你關心我我很欣慰,但這些婆媽瑣碎的事,實不該叫你費心神。換句話說,你思量這些,我很失望;

三者,退一萬步說,我怎麽沒有孩子呢,我們不是有你嘛?”

蘭舟來這裏的時候記事了。他知道和二叔什麽關系,七歲多的時候還鬧着要回家去,他要媽媽。

章郁雲差人把孩子送回縣城,可是蘭舟母親彼時已經明了大局,孩子跟着她沒有多少前程富貴,倒不如養在章家,于是也就狠下心不待蘭舟如從前。

小孩到底淺薄,又在章家養了一年多,奢再入儉很熬人,跌跌撞撞,最後蘭舟是自己要再回章家來的。

打那以後,再沒提過回母親那處去。

二叔的話說得好重,叫蘭舟一時難以應答,幹脆就少年意氣地激章郁雲,“太爺爺是答應我的,準我回歸本家,所以你抓緊時間結婚生子!”

“你覺得她像嘛?”

“什麽?”

“像外人傳得那麽嚴重嘛?我第一眼見她就覺得不像,她明明很好。”

蘭舟甚至懷疑二叔喝醉了,可是他手裏還在弄酒呢。章郁雲從冰櫃裏取冰出來,用冰刀削出玲珑秀氣的圓,丢進烈酒杯裏。

他順腳踢上冰箱門時,蘭舟看到箱門上貼着張便簽紙,字跡潦草潇灑,很像二叔的筆跡,但字號不像,像出自女人之手。

章郁雲喝了一晚上的酒,臨睡了,他還是要酒來助眠。

“二叔,我能問你,你喜歡她什麽嘛?”

章郁雲喝一口龍舌蘭,清爽溫和眉眼反問蘭舟,“那你交往女生,喜歡人家什麽呢?”

“我沒有!”

章郁雲:“哦,這話回頭我去開家長會,告訴那位陳同學。”

“我靠,你這是在我身邊……伏探子了吧?”

章郁雲趕蘭舟去睡覺,“少年情懷的戀愛我不扼殺,但上了高中,成績滑下來,我不找你,你母親也會來審一波。

最後提醒蘭舟,關鍵時候,安全第一。

“你懂我說什麽,安全帶、安全”

蘭舟沒眼聽:“夠了!”

“嗯,懂就行了。”壞叔叔捉弄純情小孩。

純情小孩自己也沒想到沒幾天他又再會了梁京。

好的不靈壞的靈也好,墨菲定律也罷,總之他紮紮實實地又碰上了她,

二叔的“女朋友”。

蘭舟新學期開始正式上外國語高中部,全寄宿制,開學前,母親過來看他。

雖然他什麽都不缺,但是母親每次過來,都給他添一些生活用品,外裳他看不上,就買裏面的,居家的,總之,傾囊所出那種。

蘭舟所有的開銷都是二叔的秘書在幫着打點,他在用的也是二叔的副卡,他并不缺錢,但是母親每次給的,章郁雲都叫蘭舟收下。

集腋成裘,時間長了,你才知道,你母親省出多少錢給你。

章蘭舟本家這一脈沒多少人了,父親犧牲後,家裏除了領了筆微薄的撫恤金,再也不能從前度日,母親原本是個家庭主婦,為了生存,出來打工。

如今母子倆,其實天地早已懸殊。蘭舟談不上是悲是戚,但二叔時常警醒他,你母親可不是為了自己,她全是為了你能更好。就連你父親拿命留的撫恤金,她都要随你帶過來,爺爺動員了多番,她才作罷的。

父親去了十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蘭舟于今時今日,醍醐灌頂般地醒了,二叔教訓得是,他不該在婆媽事上亂費心神,

或者,原該費思量的,他又從未開口。

母親陪他逛商場後,說是帶蘭舟去吃西餐,不過多一個人。

她要再婚了,這回他們一齊過來,就是想讓蘭舟看看。

一頓西餐,蘭舟吃得味同嚼蠟,倒不是不滿意,而是終究成了一個局外人,

這個家,以最殘酷的死別生離,化為虛無。

梁京則是随師父彭朗出外勤,午飯時刻,約客戶一齊在此用餐。

她看到章蘭舟了,此時還不知道他具體叫什麽,勉強标簽他——章郁雲的兒子。

二人隔地不遠,彼此空間裏照面了,也各自路人自覺。

這廂章蘭舟吃到末席,他抱歉去趟洗手間,淨手回來的路上,遙遙看到那男士不安分地偷吻了母親的手。

那是一個毫不風度毫不紳士的吻,帶着足夠的怯場與因為蘭舟暫時離席的如釋重負,心理折射的本能痕跡。

末了,他沒再回席。

這才,電梯口遇到了要走的梁京,她細雨沾衣的一眼看他,不過沒開口,那日他們一道坐車,也是一路無話。

章蘭舟覺得這女的比二叔還冷還酷。

又想到二叔知會他的話,一時間,蘭舟很難把梁京當陌生人。

他兩只手反插仔褲後袋,歪頭朝梁京,“姑姑方便帶我一路嘛?”

“……”梁京與她身邊的同事一齊看向他。

章蘭舟故意搬出二叔,“那晚我沒和你打招呼,送你回去也沒和你言聲,回去挨了二叔好一通罵,他說我目無尊長。”

“你要去哪裏?”仿佛是叫他閉嘴,梁京緊密地問。

“姑姑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

在餐廳裏,梁京聽到那婦人喊他舟舟了,二人模樣也能尋到點痕跡,至于那桌上與他母親親昵的男人……

簡單一推敲,梁京自行領會這舟舟經歷了什麽。

她答應帶他一路,結果這小子死活不下車,也不提去哪裏。最後梁京幹脆把他帶回了工作室,對于油鹽不進的家夥,她覺得只有以暴制暴。

她說,我會通知章先生來接你的。

章蘭舟聞言毫不慌張,反過來揶揄,“姑姑是尋個機會聯絡我二叔罷?”

梁京氣到語塞,他哪是章郁雲過繼回來的,他分明就是他親生的呀。

這日一直到下午下班,章郁雲都沒派人來領兒子。

許還業回來看到蘭舟在這,問小爺,這是唱哪出?

章蘭舟沒所謂,在會議室裏睡了一下午,一個長午覺睡完,拍拍屁股要走人的時候,外面有人進來,說是來接蘭舟的。

梁京和章蘭舟都以為是司機,沒成想,是秦晉。

秦特助難得貴腳移賤地,許還業和他玩笑,來,坐下喝杯茶。

“不了,郁雲今天在南栅會館做東,我一道去。”

“你們二位,也抓緊時間走罷。”

我們二位……是指……

沒等梁京想到拿什麽話來同這位秦先生遮掩時,後者正色看梁京,“章先生請梁小姐陪蘭舟一道去找他。”

“……”說實話,這秦先生冷峻的氣場,比章郁雲還唬人,梁京面對這人,大氣都不太敢喘。

“我、”

“七點。”秦晉擡手撥腕表看時間,“我們得在七點前到,眼下正是下班高峰期,可得堵一陣的。”

言下之意,請你不要浪費時間。

南栅會館裏有個戲樓,舊時是達官顯貴、富商名流會聚的地方。

民國時期不乏名伶登臺,引多少票友看池、包廂裏捧喝那滿堂彩。

戲樓坐北朝南,三面上下兩層,樓下為散客看池,二樓圍着看臺環抱着十二個包廂,歷經時代的洗禮,現如今修葺保養的,還是差不離從前的樣貌。

戲臺天幕是傳統的黃色金絲緞面,上面繡着些飛龍戲珠、鳳穿牡丹、蝙蝠、如意等吉祥寓意的圖案。

梯步拾級,闌幹木雕上的花鳥神獸,栩栩餘生。

東二號包廂推門進去,浮着幽靜的沉水香,包廂裏間檻窗那頭都有一個瞰臺子,置張八仙桌,賓客可以在瞰臺上聽戲,或在廂房裏談事……

椅桐的親事就此撂下了。無論是宗親裏的椿和,還是老太太娘家那頭的人,通通被二爺打回去了。

慕筠笙同母親的說辭是,他要了椅桐,回不了頭了。

不拿醉酒托詞,遮捂了幾年的窗戶紙,他也索性不要了,他歡喜椅桐,要納她為妾。

要知道椅桐養在慕筠笙身邊十年,他是替兄長照料孤兒寡母的,宅子裏有兄長正經的遺孀孤女,但老二體恤風塵裏也有堅貞,接管家族裏外前,唯一一樁與母親商量的事,就是椅桐。

他要接圓圓進府,養在自己名下。

如今又出了這起子荒唐事,老主母要把那丫頭送走。

慕筠笙摔了杯盞,一句“誰敢!”,到底傷了母子情分。彼時,他的正妻,訾楚言的第二胎嫡子又沒保住,訾家與慕家皆為皇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訾家嫡女嫁過來多年未能延綿香火,慕筠笙又這個檔口提納妾之事,他快到而立之年,膝下只一個通房寶函姐姐生的庶女,再無所出。

岳父大人約歧臣在南栅會館見面。也不得他經允,擅自帶了周姑娘來會面。

訾父當着女婿的面,贊周姑娘真真傾國傾城貌,到底是千秋閣調.教出來的可人兒。

歧臣納一兩個妾室姨娘都不打緊。但要眼皮子底下教養出來的姑娘,傳出去是要叫人恥笑門楣的。

真真給了周姑娘名分,也是要我們家的姑娘不能夠活命。

金尊玉貴三書六禮擡進你們慕家大門的嫡女,歧臣當真是要和我們大動幹戈嗎?

慕筠笙為了圓圓,領了家法、跪了祠堂,終究沒肯放人出去。

和岳父大人争較一場,最後談攏的結果就是彼此各退一步,椅桐他是留定了,哪裏他都不許她去,但納妾定名分的事也擱置了,顧及楚言及母家的顏面。

也同訾家保證,正妻無所出前,他不會再有任何庶出子女。

“圓圓,過來。”南栅會館的戲樓上,慕筠笙不無愧疚地口吻朝椅桐。

“二叔、”

崇德巷大雪那晚的事,回去後椅桐一直避着慕筠笙。可是金陵告訴她,二爺這些天為了姑娘受了不少苦,姑娘心裏明明也是有二爺的,就不要苦自己了。

不用嫁到傷心處去,又可以留在二爺身邊呀。

這些年椅桐鮮少能出門,好不容易出得來,也是跟着老太太、主母去戚友府上正經拜訪,要麽就是初一十五入廟敬香。

難得幾遭慕筠笙高興,才會許身邊的慶元去跟着,姑娘溜出去趟買些什麽。

買些什麽呢,無非是些女兒家的玩意,有回貪吃那麥芽糖,第二天牙疼腫地老高,慕筠笙去她房裏看她時,嫌棄,“醜死了!”

但南栅會館他常帶她來,一來圓圓愛吃這裏的小吃點心,二來慕筠笙常要在這裏談生意。

他時常把她撂在一個單間裏,然後他在隔壁應酬生意。

圓圓也是那時候學會了聽戲,二叔最愛一出,《林沖夜奔》

她為此聽爛了這戲,也學着唱給他聽,慕筠笙點評:唔,荒腔走板,個小棒槌。

“打今兒起,不準喊我二叔了。”她不朝他身邊去,他就幹脆來她身邊。

椅桐駭極了,她求慕筠笙,允她走罷,她不能這樣,也不可以和二叔這樣。

慕伯伯和阿娘知道了,他們會在天上怪罪我的。

慕筠笙攔腰抱起椅桐,“圓圓只管去了的人,不管活生生的我嘛?”

他抱椅桐到羅漢床邊,衣袍動靜大了些,打翻了炕桌上的茶碗,紅湯順着桌沿滴落下來,浸漬到軟緞裏去。

到頭來,那傾翻的茶碗,因為慕筠笙丢昏智的沖撞,來回滾邊,終究落了地,擊地開花。

不同于頭遭的疼,椅桐只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因為她有了失魂落魄地歡愉感。

那短兵相接的氣息粘連在一起,慕筠笙又口口聲聲的幽怨,若即若離地要圓圓回應他,

回應他的只有眼淚,他便一點點拿唇去碰去嘗。

“是甜的。”

“你胡說!”眼淚怎有甜的。

“那圓圓自己嘗嘗……”

章郁雲今天在這謝酬政府裏幾個官員,稍後移步會館酒樓吃飯。趁着挪地方的功夫,秦晉去東一號替他過來……處理家務事。

其實并不要緊,可是他就是要秦晉帶他們倆過來。

堂倌給二號廂的客人看茶布點心時,章郁雲邁過門檻進來了,他暫時脫掉了西裝外套,順手丢在一張羅漢床上。

接過堂倌奉給客人的熱毛巾,沒揩手,而是抖開熱敷了下臉,趕趕疲勞,揭開時,果真換了張形容。

強濟精神,和顏悅色,往那羅漢床上散漫歪坐,目光先問蘭舟的,“怎麽回事,她怎麽得罪你了,你要賴在人家公司半天。”

“說出來,我給你評評理。”一并說,丢開手裏的熱毛巾,話是一股子要給兒子撐腰的架勢,但臉卻是向着梁京。

章郁雲收到她的短信,意外極了,意外這兩個小毛賊怎麽湊到一塊去了,這是要變天了啊!

他沒回複梁京,也沒召回蘭舟,由他們去。

随即接到蘭舟母親的電話,才大致捋清楚為什麽。

眼下他全裝不知,又想當個清官,斷斷這家務事。

章某人傷神的口吻,随手拈一塊綠豆糕丢進嘴裏,“都是事,我一天恨不得變出四十八小時來用,你們還不太平,跟着裏面裹亂,是吧?”

說着,拍拍手裏的點心碎,再過問起另一個人,“梁京,你說。”

樓下戲曲正酣,廂房外能聽到上上下下的腳步聲。梁京不經意地被章郁雲點名,她略微恨恨地盯着他看,卻遲遲不作聲。

樓下的戲,正是,夜奔。

渾渾噩噩,夢裏夢外,她全糊塗了,糊塗到牙齒打顫,肩頭發抖。

與章郁雲就七八步的距離,她就是看着他不說話,

羅漢床上的某人也生受着她的癡怨目光。

蘭舟鬧不清楚狀況,少年情懷,只當這小姑姑在和二叔別扭鬧情緒呢,變相地“枕邊風”可還行,再有,她要是随意交待起白天在西餐廳的事。

他多沒面子啊!要當着二叔的面給這個女的賠不是?他才不要!

小爺說賴就賴,他騰地站起來,就要走,手一擺,不小心碰翻了盞茶,咣啷碎地。

梁京面上顏色一恸,扭頭就走,坐着的章郁雲意識到什麽,即刻起身去追,還不忘關照蘭舟,“給秦晉打電話,他安排車子送你回去,回頭我再收拾你!”

戲樓緩步拐彎的樓梯口,章郁雲扽到了梁京,她一臉淚,疾言厲色要開口前,他把她扪到了懷裏,聲音在她耳邊安撫,“噓……不能哭,樓下那麽多人呢,哭出聲要鬧洋相的。”

樓梯口還有客人上下行,二人占着道,章郁雲自覺不好,梁京又這麽失了控,他幹脆攔腰抱起她,抱她再回樓上。

戲臺上,武生林沖在泣訴唱一段詞:

俺的身輕不憚這路迢遙,我心忙,

哎呀,又恐怕人驚覺。

也吓、吓得俺魄散魂消,

紅塵中誤了俺五陵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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