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亭亭如蓋(2)
“我從不記女人的喜好。”
章郁雲再正經冷酷的神情不過,“她們也很明白我的德性,要麽我幹脆問她們要什麽,要麽她們幹脆問我要什麽。”
“圓圓,你是頭一份。我上趕着讨你的歡心。”
“也因為你年紀小,我待別人三分好,就想着該待你三十分才對。”
因為什麽呢,“因為你的明日還未真正開始,就被我自私地拽在手心裏了。我很清楚,相比你需要我而言,是我私心重地更需要你。”
“章先生,這裏是不是有什麽camera逼着你必須講一些違心且造作的話,來保全你萬人迷的矜貴形象?”梁京純屬受不了他這樣,不膩歪的話他還不講。偏偏總有這個本事,把這些酸溜溜的話說得一本正經、信手拈來,“是的話,你就眨眨眼呢!”
“眨你個頭!”他伸手過來,真真有力的那種,狠推了把她的額頭,再一秒破功地暴躁,“不是,你當真不喜歡這個牌子?”
或者說,章郁雲認為,她該是喜歡的。
有跡可循呀。世故的章先生認為他的留心皆學問該是無懈可擊的。
才搬進去崇德巷的某個早晨,章郁雲撿到了梁京信手丢在洗手臺面上的一對耳夾,該是她摘下來忘記收納進盒子裏去了,是香家的。
梁京聞言這出後,赧顏,“是假的。”是小喬開網店的朋友送的。
“我知道。”某人傲慢拆穿她。
她也就順着學他的不近人情。兩手背在身後,少女姿态但刻薄口吻:“嗯,章先生女友前赴後繼的,自然對女人的東西了如指掌。”
被揶揄的人不動聲色地彈彈她額頭,今晚他和她額頭過不去了,“掂在手裏就知道呀,稱頭不足。”
“我有真的。是二十歲的時候,斯嘉送給我的。不過丢了。斯嘉是香粉,她好多佩戴都是香家的。
“那你為什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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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京不無尴尬地靜默下去。溫馴地試圖跳過這個話題。
某人也明白了,不去為難她,為難這些年矮人檐下的蹇促:“沒所謂。以後我給你買!”
姑娘不置可否,對于章郁雲殷勤奉送到眼前的琳琅飾品倒也受用,但不過分歡喜。
“奶奶從前說過,體面的人從來是裏子比面子多一點。好的緞子都是翻面沒差的,你們男士的西服也是,越好的,裏子越稱頭。”梁京說着,正色應對章郁雲所謂的買,“嗯,章先生給我買東西,我自然是開心的。收禮物沒人不開心,但那終歸是禮物。禮物天天由人送,會連累人的,不累到那人的經濟,也會累到那人的心。”
所以,梁京很認同Elaine的話,矜貴體面的人,要做到裏子相當襯面子。
“上學的時候,我看過一個劇。劇中的女主角有句話,我記到現在。前男友要謝她一回人情,替女主角付一個包的錢。女主驕傲如斯地說:我要用我自己的錢,買我自己的包包,裝我自己的故事。”随後,女主自行去付賬了。
梁京想成為這樣的人。她說着,從黑絲絨托盤裏挑中一個黑色金邊帶着香家logo的耳夾,攤在手心裏,表示她選好飾品了,
“章先生,你信嘛?如果我沒有遇到你,我也會好好活着的。
但是遇到你,只會比那樣的預見多點……顏色?”她一時拿不準貼切的詞。
“什麽顏色?”某人輕佻問。
姑娘不理會他:“黑白到彩色。”
章郁雲冷哼一聲,問,“今天什麽日子,有人嘴這麽甜!”他隐約覺得哪裏不對,
“分明是綠色!”
對面的人自行戴好一對耳夾,左右亮相着半張臉,要他幫忙檢查可妥,再勸退他的閑情,“可惜這裏面沒有綠色的,不然我一定戴。”
章先生被K.O.了。
慈善會下半場到時刻了,秦晉上來催章郁雲的時候,順便跟後者更新了與會嘉賓的情況。章秦二人耳語完,章郁雲重回梁京身邊時,問她,也提醒她,“徐先生今晚原本沒女伴的,……他太太臨時過來了,你OK嘛?”
梁京猶記得一周前,秦晉說起章爺爺這個慈善會,徐起屾所在銀行也有捐贈,徐赴會也在情理之中。她既然答應了來,就不會捉襟見肘地再逃什麽。
昨日回去探望Elaine,歇在家裏,祖孫倆入睡前,照常說了些體己話。Elaine勸圓圓,不見也別一味聲張。尤其你父親那頭又知道了,這要是鬧起來,別人損失、收益都随他們去。只一條,
你身份捅開了,對你不好,對郁雲更沒得意之處。
日子安生地過,是最求之不得了。
你母親那裏也難做人,她不來我這裏低一次頭罷,沒得由我看輕了,涼薄;來了也進退兩難。圓圓,她如今的家庭才是正經的為人妻為人母。
你看不上她如今贖罪的情意,情有可原。但你要是聽神過來她如今的處境,一邊溫馨穩固的丈夫兒子,一邊從前賣女兒的罪過。就該明白,有些人,你不去懲罰他,由他熬着,已然是最大的刑罰了。
Elaine說,無論如何,圓圓生母終究還是比她父親講些良心的。
做人還談留一線。遑論親緣。
旁人說這番話,梁京或許還會頂真些,不受用。但奶奶苦口婆心地勸了許久,她人還未将養地過來,梁京到底體恤些,只得乖乖地應下受教。
這其中不能不承認,還有些軟肋。因為奶奶提及了,也許圓圓和生母的事鬧發開,會影響章郁雲的名譽。
坐在會場第一排,章郁雲的右手邊。梁京其實心裏直敲邊鼓。她很踟蹰,一方面不想讓章郁雲覺得自己孩子氣,連起碼的社交都不能陪他應付;一方面,見或不見,不過是她口頭逞的孤勇,那個人真來到她面前,噓寒問暖些什麽,她沒準毫無應對的能力。
“輕松點。她再不濟,不會跑過來強行認子的。”
章郁雲和奶奶一個看觀。負疚之人不外是求個心安罷了,她要的是饒恕。所以,梁京才是這場賭局的莊家。
“矜貴點,梁小姐。多少男士盯着你呢。”
“盯着我幹嘛?”反而,梁京被章郁雲說得更不自在了。
她推推眼鏡,一身黑色通勤裝。膚白貌美,端正秀氣,手裏拿着塊平板,裏面是今晚競拍的所有拍品的細節資料。
必須承認,老太太把這姑娘規訓地很沉靜。章郁雲同秦晉說過,她哭哭啼啼在表面,裏子裏很固執,固然地一套世界觀。
你輕易闖不進去,她也輕易不會出來。
秦晉坐在梁京右手邊了,他先前的座位讓給她,由她挨着章郁雲。
眼下,她變相也挨着秦晉。後者猶記得,不久前,樂小姐冒犯到章董面前,秦晉觀棋不語般地冷嘲過,老章要賢要慧,小章要骨要皮。
眼下,沒準,她是章家的兩全。
“你會日語是吧?”秦晉看穿了梁京的慌張,冷不丁地來分她的神。
“啊,”翻閱平板的手停下來,人轉臉過來看秦,她耳朵上戴着章郁雲為難了方秘書許久而來的戰利品,“會一點。”
“私活想不想接?”秦晉說他朋友在做代工,日方的溝通缺個懂行的翻譯,他問梁京願不願意幫這個忙,順帶撈點外快。
梁京下意識看章郁雲,秦晉喊她回頭,“你看他幹什麽,你自己的生計呀!”
“不是,我是在想一個問題……”
“說!”
“許總那邊會不會告我哦?”梁京坦誠,入職前簽過保密協議的。
秦晉竟然笑出了聲,形容意外地溫和,“那你再想想,想好了給我答複。其實,……你也可以不告訴許還業的。”
“我願意!”
“願意什麽?”
“技術溝通的活啊。”
哦,又答應了。果真孩子氣。“好。”秦晉一字答複她。
然後,二人當着章郁雲的面互換微信。
某人面上紳士寬容得很,一掉過頭來,他沒好氣地問梁京,聊什麽了?
“錢。”
章先生再一次被K.O.了。
他們這隅角落,一直交頭接耳。章郁雲身邊的女伴更是出衆點眼極了,因為利落的OL風,輕聲細語地在章先生身邊毫不掉梯隊的氣度。
不明就裏的人,甚至以為是章先生聘來的專業拍手。
章郁雲今晚只拍一件藏品。這是章氏布好的公關任務,老爺子把那套尖足盞拿出來捐拍是沒錯。但章郁雲個人名義的慈善也得出,索性老爺子高價出,他再高價收,掙個至善至孝的名頭罷了。
他父親近日身體不大好,沒能出席。
但繼母那邊,她一向是圈子裏太太會的頭目。今日許多捐獻都來自傅安安的酬酢。她原本就是明星名媛挂的,這樣的風頭,豈能由別的女人奔到前頭去。
傅安安的手帕交連女士和她咬起私房話起來,“噢喲,你那大兒子又換新人了呀!”
傅安安已經多日沒見章郁雲了,老爺子自從被章郁雲挪出了郊外休養,那頭也輕易不召喚。
他們做兒做媳的,比不上一個孫子來得有用償。
傅安安氣得在家跺腳,要晏雲去爺爺那裏請安。晏雲那渾小子,拿醫院忙脫不開身來支吾她,
最後拉鋸下來,總是那一句窩囊話,“有大哥在就行了。”
行行行,行什麽!章家要變天了。這對窩囊父子還蒙在鼓裏呢。
眼下,傅安安傲慢端坐着,對場上的競拍也興致缺缺。左右,章郁雲在,壓軸的風頭自然還是他代表的章家。
“他這回昏頭了。相中個小娘魚。還是個腦子不靈光的,弄不好,瘋癫起來出人命的那種。”
連女士不懂了,“什麽意思呀?”
“就是那小妖精精神上有問題。和章家原本就有來往的,去江北精神病院治了十年呢。”
“這麽不來事的一個人被你們老大帶在身邊哦。”連女士繼續八卦,“我可聽說來往很久了。連你家老爺子都驚動了,恁是沒勸回你們家這位爺。”
“誰知道呢?被下降頭了吧。”傅安安無邊地嘲諷,她巴不得呢,巴不得章郁雲可勁地折騰呢。
連女士到底和傅安安一個鼻孔出氣,提點她,“這沒龍頭的馬一旦勒不住,可就任由他跑哦。你家老爺子如今這個樣子,章熹年又病秧秧的,老大真由小狐貍精迷着道了,登堂入室也不是沒可能哦。這娶嬌妻的路子,咱們見得還少嘛!”
傅安安不受用了,細長眉毛稍稍一挑,紅唇口一咋舌,“瞎說什麽八道。”
連女士且笑不語,她知道傅安安吃心了。從前傅怎麽登堂入室的,她沒忘。娶嬌妻的路子,是沒少見,她傅安安就是一枚最典型的例子。
臺上拍賣行落錘成交了一款經典收藏級腕表,下一個進程是連女士夫家捐獻的。
今日她先生沒來,她作為代表,到底要觀摩一下,這物件能拍出個什麽價位。
也就一時收聲了。
這頭,梁京一旦融進一個場合裏,她就會是那類認真傾聽的人。
或聽課,或聽會,
抑或眼下聽藏品介紹。
與她而言,不參與或者參與不起的活動,她本該極力邊緣化的。好在各色藏品介紹得都很有趣,比如剛剛成交的春.宮三問表。
她聽得入迷極了。
章郁雲打趣她,好感興趣哦,姑娘!
梁京不以為然,她反駁他,我為什麽不能感興趣啊,很神奇啊,工藝及審美都很絕妙啊。
“嗯,确實很絕妙。”某人尤為收斂的口吻,
長出氣地嘆,“我們姑娘一夜就長大了。”聊春.宮都不怕了。
梁京被章郁雲欺侮到了,局境裏,她也懶得和他辯駁什麽。
紅一張臉,息聲聽藏品介紹,也翻頁手裏的平板。
圖片上,一枚翡翠扳指,內鑲金裏。光澤溫婉,翠色通透。拍賣人員近景鏡頭闡述藏品,會場屏幕上切過的細節披露是,扳指金裏上細細镌刻着一圈梵文。畫外音解釋,經專業人士譯化,可能是物件主人的生辰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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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人微微地癱下去了點,沒了先前端坐的禮數。章郁雲察覺到,再側首過來時,梁京面色不大好,起初他還以為是剛才逗趣的難堪沒消。
才挨近她些,徒然,梁京不合時宜地站起了身。她的站立,引得現場許多人的注目。
章郁雲下意識地拽住了她的手,“圓圓、”
梁京本能地想辯駁拍賣行的這一點。“不,不是主人的生辰八字。”
她突然胃裏翻滾得厲害。
“不是的,”話再出了這一截,她整個人被跟着起身的章郁雲扪回懷裏,昏慘慘裏,
她勉力揚起頭,試圖糾正這個錯誤觀點,
但最後目光只撞進了陰郁色的一人眼裏,只有他聽得見她說什麽,“不是主人的,
是椅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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