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不認識

幸虧穿牛仔褲,底下不明顯。沈欲是打拳的人,腳後跟一轉試圖平移,螃蟹似的再躲出去。這麽多年都不行突然行了,特別是背對一個小自己兩歲的弟弟,沈欲臉皮薄,撐不住。

他不知道現在自己的臉紅沒紅,但很燙。底下很難受,拉鏈硌得慌。

“還跑?”喬佚撐起左臂,杵在了門上,“槍壓不住了吧?”

沈欲愣了一下,停下來。從這條胳膊判斷,身後的肩高已經不在自己之下。高挺,危險,穿西裝,确實成熟了。

5年前他把小喬當弟弟疼着寵着,現在想想,不到18歲的男孩已經有了深邃冷硬的五官和悶聲作大死的膽量。或許那時候他就該認清現實,他撿回去的弟弟不是萌寵,而是一條西伯利亞來的無人認領小狼狗,扔不掉,有兇氣。

沈欲不敢回頭,記得小喬說北京沒有冬天,因為對他而言不下雪就不算過冬。18歲的男孩抽雪茄喝伏特加,臘月穿短袖,赤着正待發育的臂膀蹲在陽臺吹冷風,叼着煙,說,沈哥,我身體難受。

後來他才懂,出租房的暖氣開太大,熱着弟弟了。暖氣關上,那一個冬天凍得沈欲不敢出被窩。

他還記得小喬的眼睛有多淺,眼神偏執,辦事極端,看一眼能傷人。

“誰給你紋的?”喬佚克制着再燒兩根頭發的沖動,“轉過來。”

沈欲寧死不動等身體冷卻,恨不得找個廁所隔間。“前老板,不是董老板。”

“董老板?”喬佚勾着手指把沈欲的T恤領口拉開,嘴裏的白煙全噴射進領口裏。他把煙拿近,距離皮膚1厘米:“還裝?你叫什麽名字啊?”

“小馬哥,打拳的。”沈欲回答,不自然地動着肩膀。

“小馬哥?跑這麽快,我又不殺你。”喬佚用煙頭照一點微光,看沈欲身上沒洗幹淨的金粉。

沈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這個殺字拖得比較長,蹭過他的發梢。像一把鋒利的刀刃割開了這張面具。

“喬老板對這行也感興趣?”董子豪過來,“你們要是喜歡,我多安排幾次。錢好商量。”

“你這裏挺熱的。”喬佚脫了外套,黑頭發低低地紮着,雪白的袖口到腕骨處戛然而止。腕口以下全在手套裏。

“還可以,以前的老板養着這幫打手,我不搞慈善。”

“打手?”喬佚把外套扔給阿洛,“他們不是打拳的麽?”

“打拳和打人,有分別嗎?”董子豪碰了碰沈欲,“轉過來,別不懂規矩。”

沈欲一動不動,不轉,別扒拉我。

“小馬。”董子豪又丢了面子,“你真以為自己是龍拳的老大,是吧?”

沈欲深呼吸,情願憋死。血管裏殘留的氧氣不多了,為什麽不能把自己憋暈?

“沒有。”但他還是轉了過來,用沉厚的面罩擋住下半臉,上半臉抹足了油彩。一瞬間後背燒疼難忍。

幻覺疼痛,前老板喜歡這些,他,骨頭,還有暫時沒回來的小白都有紋身。時間很短,整面後背只給了3個月。即便已經紋好3年還是偶爾疼。

“董老板,有什麽事您吩咐。”沈欲問,眼睛垂向地面,冷漠得誰也不看。他穿矮幫雙星,腳後跟纏着綁帶,牛仔褲裏打着髌骨帶,和他們格格不入。

“您要是沒吩咐,我先撤。”沈欲又說。

又要跑。喬佚記憶裏,沈欲是個琢磨不透的人,說喜歡自己,可拉一下手就放開,眼睛總看着別處。他以為自己摸到過沈欲半顆真心,結果一覺睡醒,人跑了。再遇上,沒認出自己來。

現在他的眼神停留在沈欲發青的額角上,看他冒汗。

沈欲的汗冒得瘆人。他試着偷看,不料與一對灰度很淺的眼珠撞在一起。

确實是認出自己了,沈欲把目光移走。小喬以前只穿帽衫,第一身正裝還是自己幫他買的。現在他筆挺地站在自己面前,黑色的領帶很穩重。

可身上還是有可燃液體的氣味,是打火機油,危險易爆。

“有你這麽看老板的嗎?”董子豪又伸手扒拉。但沈欲在走神,身體反應暫時蓋過了思考能力,急速閃避10公分。

沒有碰到,董子豪撲了個空。

喬佚的視線從發青的額角,緩慢移動到董子豪的臉上,突然一笑。“他是誰,你知道嗎?”

“不知道,打手都用诨號,怎麽你知道?”董子豪很平和,“還是喬老板認識?”

“不認識。”沈欲率先說,吊着自己最後一口氣。自己還能打1年,報應來了。

不認識?喬佚笑着的嘴角突然冷卻,盯着沈欲好一會兒:“那我也不認識。”

“我猜你也不認識。”董子豪語氣揶揄,“可不少人認識他,龍拳我接手,好多給他們砸錢的大客戶問小馬哥和骨頭還幹不幹呢。”

“骨頭?”喬佚側過頭,山根有一塊微微凸起的骨節,“他叫什麽名字?”

“他們自己定的诨號。”董子豪看一眼沈欲,“小馬是我這裏的明星,大客戶們專門等他打。賠率可觀,肯交定金。咱們去辦公室談?”

小喬終于肯走了,沈欲打算趁機開溜。不料董子豪突然叫他:“你愣着幹嘛?跟上啊,先把臉洗了。”

遛不了了,沈欲只好找洗手間,壓一壓槍,然後摘下了面罩。

油彩不太好清理,沈欲用肥皂、洗手液,最後用酒精消毒濕巾,勉強擦出一張幹淨臉。最後做好一番心理工作,敲響老板的門。

進屋時格外當心,他記得在這裏摔過。董子豪在老板椅裏,沙發上并排兩個男人,還有一個站着。

幾秒猶豫後,沈欲選門口的位置站好,像個看門的。骨頭站對面,一直指他自己的臉,朝沈欲使眼色。

到底誰給打了?渾身怎麽都紅了?骨頭欲言又止。

沈欲卻朝沙發看過去,剛壓完槍渾身酥軟。小喬旁邊有一個外國人,很像T臺上的那種模特,帥又貴氣,白襯衫敞着扣子,頭發的顏色很暗。

非常暗,是什麽顏色?沈欲擰起眉頭,在記憶裏篩選同樣暗度的灰。那人突然把臉轉過來,沈欲立即将臉偏正,匆忙地低下頭,瞳孔顫動。

“聽聞喬先生家裏搞收藏?”董子豪擦着鏡片問。

“他們也做生意咯,喬家主要靠珠寶,你懂吧。”阿洛在喝酒,時不時飄過去一眼。傳說中的沈哥啊,終于看清楚了,是美人。

董子豪一頓:“耳聞,但我不是收藏圈的人,再具體也不清楚了。怎麽,喬先生突然對這項運動有興趣了?”

“會剪雪茄麽?”喬佚突然問。

董子豪匪夷所思。“喬先生這話什麽意思?”

“你手底下的人,會剪雪茄麽?”喬佚又問一次。

哦,原來是這個意思,有錢人真難伺候。董子豪看向門口:“你們誰會?”

沈欲沉默,眼球顫到不得不閉上眼皮。骨頭往前邁了一步:“我,老板要幾根?”

“沒問你。”喬佚說,雙手在膝上交疊。

“小馬。”董子豪敲敲桌面,“聾了?”

沈欲這才擡頭,先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汗。他往沙發方向挪步,眉下還有一點油彩沒洗幹淨。

桌上有雪茄盒,沈欲伸出左手,指縫裏是黑的,是沒洗幹淨的油彩。他想了一下,換成幹淨的右手,随便選了一根。再把無名指、中指、拇指伸進雪茄剪,迅速剪掉茄帽。

然後平整地放在茶幾上。

喬佚的頭微向後仰,一動不動。

“沒想到喬老板也有抽雪茄的嗜好。”董子豪取出烤燈,“小馬,烤幾根試試。”

然而沈欲并不行動,雙行睫後的眼珠終于靜止。他再一次彎腰,從盒裏取一支,剪斷,放平。

喬佚仍舊一動不動,冷冷地看着,沉默得十足詭異。

沈欲揉了揉出汗的鼻尖,第三次彎了腰。只不過這次他在盒子裏找了找,取出來,摸到茄帽下0.8厘米的地方,輕輕一剪,放平。都是自己當年慣出來的習慣。

阿洛一邊喝酒一邊探究,想知道5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麽。他和喬佚10歲偷着喝酒,14歲偷着抽煙,但他也不知道喬佚為什麽只抽金字塔形的雪茄,還特別讨厭茄帽粘合劑的味道,每次剪都很靠後。為了蘇維埃,他得查查。

“喬先生到底什麽意思?”董子豪有點壓不住火,一再而再被忽視。

喬佚懶得看董子豪,順手把雪茄扔回托盤,突出的喉結尖不斷滑動。阿洛只好暖場:“他随便問問,沒事。”

沈欲的胸口不斷起伏,站回了原位。單薄的綿T恤落葉般貼在身上,黏着汗水。

“他們都有紋身?”喬佚終于把臉一轉,皮質帽檐下的臉陰沉。

完蛋了,自己涼了,沈欲為自己默哀。當年小喬過生日求着弄個情侶紋身,自己怕疼給拒絕了,現在倒好,紋了一後背。想到這裏,沈欲往牆面靠了靠,逃避現實自欺欺人,仿佛靠住了牆就看不到他。

董子豪說:“這個我真不知道,除了小馬,拳場還有一個打手紋了身。就他對面那個,情侶紋身似的,一個是鳳凰,一個是什麽魚。要我說,紋得妖裏妖氣,也只有上臺漂亮些。”

“情侶的……紋身?”喬佚站了起來,“開局記得聯系我,不打擾了。”說完他徑直走向了門,到沈欲面前又停了,卻不看他,靜靜地目視前方。

沈欲一言不發,靜置着,等小喬怒不可遏給自己一拳。5年前自己一聲不吭地跑了,還抱走了悟空,帶走了領養證明。如果自己沒記錯,那天剛好是小喬18歲零10個月。

“你叫什麽名字?”喬佚的臉只往左偏。

骨頭挑釁着昂起下巴:“骨頭,喬老板想看拳,我奉陪!”

“記住了。”喬佚拍了拍他的肩頭,咽唾液的時候耳根都在動,又輕松地放下手,推門離開。

沈欲像一塊吸飽了水又被擰幹的抹布,皺皺巴巴貼在牆上。可以,小喬連恨都懶得恨,能讓人唾棄到這一步,沈欲你可真行。

面前再一次站了人,不過這次是朝他來的。沈欲擡起冷眼,皺起不好惹的鼻梁骨。

面前是看不出顏色的很暗的發色。

作者有話要說:  欲崽:自己寵壞的臭弟弟又找回來了,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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