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春日襲擊
策劃雖然是臨時修改的, 不過他們運氣好, 正巧碰上前一夜大雪。林墨挑剔,要拍實景, 策劃組只好抓緊時間去找合适的場地。裴聽頌先拍攝單人部分, 本來方覺夏被安排在休息室等待, 但他不知怎的困意全無,看了好幾遍手中的紙片。
[請你盡情地, 以雪來款待我。]
好像心底有個聲音, 反複在他腦海裏念着這句詩。
他一直知道,自己天生對這些旖旎浪漫的文字沒有太多感悟力, 與文學絕緣。但很奇怪的是, 看着裴聽頌寫下的這幾句話, 方覺夏心裏産生了一種奇妙的遐思。
可他表達力匮乏,形容不出。
情感和思緒真是複雜,不能用數學建模和推理的東西都很複雜。
程羌送來了熱牛奶和羽絨服,方覺夏将紙片收回到前襟口袋, 又套上助理遞給他的黑色毛衣。程羌勸他多睡一會兒, 後面的拍攝會很辛苦, 可方覺夏知道機會難得,他想拍出足夠好的片子,于是還是披着衣服來到攝影棚從旁觀摩。
所有人都圍着裴聽頌,為了滿足春天的概念,燈光師竭盡所能創造出溫室般充盈的暖光,盡數打在他身上。
“小裴也的确是天生吃這碗飯的, ”程羌開腔,“不過如果他不進圈兒,到時候接管企業什麽的,肯定也是那種因為高顏值上熱搜的財閥二代吧。”
方覺夏點頭,但他其實無法想象那個畫面。在他心裏,裴聽頌與舞臺好像是綁定的關系。
不過的确,他身材高挑,又長着一副可鹽可欲的臉,屬于老天爺賞飯吃的典型代表。不光是硬件到位,天生的時尚表現力也很強,又或者說,有個性的人表現力都很強。
裴聽頌光是往搭好的玻璃花房裏一站,畫面就已經足夠好看了。
團綜攝像也跟着,程羌覺得他們倆實在表現得太沒有隊友情,于是推了把覺夏,小聲道,“你也過去看看小裴。”
方覺夏并不十分願意,但都被程羌推出去了,也沒有別的辦法,硬着頭皮走過去。
“頭頂光線調整一下,打成面光。”林墨檢查畫面,頭也不擡,“先試試,小裴你自己随便行動,我抓一下試試。”
布置好的溫室裏擺着各式花卉,焦糖色的月季一簇一簇,擠擠挨挨擁着粉郁金香和鐵線蓮,連片的水藍色無盡夏裏摻雜了星星點點的葡萄風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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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覺夏裹着淺灰色羽絨服,悄無聲息走到裴聽頌身後。他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同他講話,他也不太想說話。化過妝的他看起來就像是個沉默的雪精靈。
裴聽頌背對着他,掃了一眼花叢,在重重疊疊的花團裏發現了一抹白色。它幾乎被別的花擠到最裏面。他伸手把其他花輕撥開,裏頭挺直的綠色花莖顫巍巍動着。
他要把這朵白花解救出來。
“很好。”林墨抓着拍下幾張,檢查了一下。裴聽頌的嘴角翹起的弧度很細微,不易察覺。這種感覺他很滿意。
“為什麽選這朵?”方覺夏忽然間開口。裴聽頌這時候才發現他的存在。這裏的花枝都是鮮切,裴聽頌也就無所顧忌地把那枝白花抽出來。指尖捏着轉了轉花莖,湊到鼻尖,沒有尋常花香,只有一股清淡的植物氣味。
他笑着反問,“你覺得是為什麽?”
方覺夏垂下眼去看花,這一動作牽引着他雪白的長睫,像兩片顫巍巍的花瓣。
他隐約探測到什麽。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會問了。”方覺夏再次擡眼。
誰知裴聽頌挑了挑眉,将這枝花遞過去,但并不是給方覺夏,而是伸到他的臉側,與這張面孔并排。
他的眼神略微眯起,在端詳什麽。
不過裴聽頌最後并沒有給出什麽結論。收手時,盛放的花朵蹭過方覺夏的下颌線。
“我覺得你知道了。”他挑了下眉,語氣篤定又輕快,收回手,左手的虎口一下一下自下往上攏着散開的花瓣。
這種感覺方覺夏自認從未感受過,這種推拉話術已經超出他貧瘠的交際模式。裴聽頌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直白的時候令人措手不及,可迂回的時候又讓人猜不透。
他不得不認可,這個比他小兩歲半的男孩子是一個博弈高手。
“很好,狀态不錯。”在一旁抓拍完畢,林墨轉換角度,對裴聽頌說,“再溫和一點,靠近春天的概念。”
裴聽頌骨子裏的懷疑主義再一次發作,不過他是笑着說的,笑起來的樣子反倒是真的挺貼合他們所謂的“概念”。
“春天的概念一定要是溫和的?”
這句話讓在場的工作人員都有些愣住。
方覺夏也聞聲擡起頭,從思緒抽離。他着實佩服這種可以随時随地表達自己觀點的性格,大概和從小的生活環境也有關。
在偏好和諧一致的氛圍裏待太久,懷疑論者也早無棱角。
“一說到春天就是溫柔的。和風煦日,冬去春來。好像冬天肆虐完之後緊接着春暖花開已經成了一種印象定式了,挺沒勁的,就不能有點新的概念嗎?”說罷,他瞥了一眼方覺夏,“比如,軟弱的冬天被春日囚禁起來,從此之後不見天日……之類的。”
這一眼意味深長。
林墨站直了,一下子并沒有對他的想法表示什麽,其他的工作人員不敢吭聲,只有候在一邊的雜志編輯和主筆心裏樂開了花,加上星圖的團隊出了名的審稿容易,沒什麽禁忌,他們就更開心。
過了一會兒,他開始原地繞圈子,然後又突然停下,對着方覺夏問,“你怎麽想?”
這樣的攝影師不常見。圈內的大佬攝影師大多專斷,林墨也是一樣,不過大概是被裴聽頌推翻過一次,他的阈值已經拓寬。
“有攻擊性的春天,”方覺夏肯定道,“我喜歡這種說法。”
他并不是單純順從,而是的确感興趣。何況在他眼裏,裴聽頌并非善類,和溫煦春日的設定完全不符。
“你知道嗎?”林墨笑了一聲,對着裴聽頌說,“上一回這麽跟我對杠并且讓我成功妥協的,是滿貫級別的大花影後,審美很高,脾氣也傲。”
這句話隐含的意味大家也都清楚,于是都松了口氣。
程羌腦門都冒了汗,雖然裴聽頌有背景,但帶他這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工作簡直比走鋼絲還難。
策劃一改再改,最終版本和最初相差了十萬八千裏。可在場的工作人員沒有一個不因為裴聽頌的表現力而服氣。正式拍攝開始後,方覺夏離開攝影棚,在監視器旁站定。
裴聽頌往地面懶散一坐,一條腿支起另一條朝前伸直。被花簇擁的他手裏握着一枝孤零零的雪白花朵。鏡頭自上而下去拍。裴聽頌的發型吹得蓬松,有幾絲亂發垂到眉眼中央。他一擡眼,眼睛的形狀收斂拉長,眼角的陰影幾乎要接上粉色早櫻花瓣。
可眼神裏的攻擊性展露無遺,像野獸等待捕獵的兇險。周遭溫軟生香的花一襯,這種漫不經心的狠勁愈發凸顯。
“很好,眼神不錯。”林墨低下來,鏡頭拉得更近,鏡頭裏他卧蠶和眼下的小痣莫名添了幾分真實的欲感。裴聽頌側過臉,握着花枝将半開的花朵遞到嘴邊。
方覺夏靜靜看着,他以為裴聽頌是要親吻。
但他的嘴唇只是蜻蜓點水那樣觸碰了一小下,然後張開,牙齒咬住了柔嫩花瓣。他的嘴角是上揚的,好像一只成功咬破獵物動脈的野獸,狩獵成功的狂歡在他的雙眼和血液裏沸騰。
快門響個不停。
方覺夏有些走神,他幾乎可以感覺到裴聽頌齒尖陷下去的那一刻,花瓣所承受的鈍痛。
他莫名和一朵花有了通感。
林墨相當滿意,滿意到顧不上說話,只是在裴聽頌的動作轉換下不斷按動快門。
“親愛的,”Andy的聲音再次出現,将方覺夏的思緒拉回,他手中拿着粉撲,“我找了你半天,原來在這裏啊。你們隊內關系真不錯啊。”
關系其實真的不太好。方覺夏眼睛轉了轉,心虛地露出一個笑。Andy給他補妝,“雪景已經找好了,他們說附近正好有一個公園,景特別漂亮。”他拍了幾下,然後站遠一些端詳,“Perfect.”
Andy大概出去的同時也給自己補了補香水,可香味實在重得出奇,跟手抖撒了半罐在身上似的,嗆得方覺夏鼻子癢癢的。他眯着眼低頭忍了半天,最後還是打了個噴嚏。
“啊啾。”
聲音本來是很小的,可裴聽頌一下子就被這個小小的噴嚏聲吸引了注意力,擡了下頭。方覺夏打完噴嚏的當下也扭轉頭,兩人視線不小心撞上。
裴聽頌笑出了聲。
這一幕也碰巧被抓拍下來。他的下巴和嘴唇被殘破的花朵掩住,但笑眼的弧度很靈。
“這張虛掉了,不過挺活的。”林墨表示滿意。
他是個喜歡拍模特局部部位的攝影師,這次的目标是裴聽頌的手。虛化的各色花朵作為背景,裴聽頌再次抽出一朵白色花朵,手指撩撥似的拂過那些重疊到幾近閉合的花瓣,接着一把抓住,粗暴地将花瓣扯開。它們被迫殘忍地與青色萼片分離,殘破的花柱孤單單立着,顫栗搖晃。
明明是一場摧毀,但在鏡頭和方覺夏的瞳孔裏,這才像是一場實實在在欲望的盛放。
急促的快門聲像是呼吸的隐喻。潔白花瓣被揉出半透明的折痕,像淤青一樣。光不會說謊,從這些細小傷口中透出來。裏面的纖維被照得發亮,那是花的毛細血管。
“撒下來。”
遵從攝影師的指示,裴聽頌停止了肆虐,手指毫無留戀地松散開。花瓣如同斷裂的蝴蝶翅膀似的,從指縫和掌緣邊飛落,完成使命。
工作人員拿來一小碗鮮紅的櫻桃。原本在拍攝計劃裏也是一個道具,拿過去的時候方覺夏看見那個小碗很精致,是半透明的冰裂紋白瓷。
“這個很好看。”方覺夏不禁稱贊。
誰知裴聽頌走來,從工作人員手中拿過那只碗。
“什麽好看?這個?”他一臉天真,盤腿坐在地上,雙手卻捧着碗似乎是要将它砸向地面似的。
方覺夏難得慌張,“哎——”
見惡作劇奏效,裴聽頌像個得逞的小孩那樣笑起來,将手收回來,還沾着花汁的食指伸進去,在小小的櫻桃池子裏攪和一番。
本來在檢查片子的林墨忽然瞥見這一幕,“等等,你繼續。”
鏡頭再一次對準。
指尖深入那片柔軟的紅色,攪動,裴聽頌從中擇選出一顆飽滿多汁的櫻桃,拿到唇邊,牙齒咬住瑪瑙般的渾圓,齒尖刺破充滿植物張力的表面。鮮紅甜美的汁沿着齒縫,順着嘴角淌出。
“非常好!”攝影師拔高的語調毫不吝啬地顯示着他對作品的滿意程度。
監視器裏,他擡起手背,擦掉嘴角鮮紅的汁液,笑得很邪。不自覺地,方覺夏的喉結上下動了動。
最後一張定格在這個畫面,裴聽頌餍足的眼神幾乎像是穿透屏幕。
直勾勾咬住他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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