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莽撞
客廳裏,若琪正和幾個太太、姨太太一起打麻将。
三太太問若琪:“老爺子的生意怎麽樣了?聽說去了香港,什麽時候回來?”
若琪知道三太太在試她的口風。
最近戰事吃緊,傳說就要打到上海了,連香港說不定都要遭殃,他們杜家的酒業,更是難做了。
“能怎麽樣,還不是老樣子。新客戶是不容易找到的,老客戶仍是那麽幾個。”她得叫三太□□心;她們家持的有杜家的股份。
三太太啧啧兩聲,又向萍香道:“你們孫行長就好咯,坐在家裏也能賺錢。現在誰不曉得銀行是最賺錢的買賣。”
萍香撇了撇嘴,道:“三太太慣會說笑,坐着就賺錢的那是當官的,哪輪得到我們老孫?更何況我們老孫只是個副行長,上面還壓着一層呢。再者說了,三太太你不曉得哦,我們老孫再有錢,那也不是我的錢呢。”
“哎呦呦,你瞧瞧你瞧瞧,生怕別人吞了她一個子兒似的。”三太太掩嘴朝另一個太太笑,手上丢出去一張八萬。
“诶,胡了。”萍香将牌向前一推,笑道,“今兒個可得多謝三太太了,輸了這麽多,這還是第一把贏牌的呢。”
若琪在一旁有些不悅。三太太還不是看孫副行長得了勢,才故意讨好萍香的。
她皺着眉頭,嘴裏咕咕哝哝地說:“三太太,您這可不夠意思。明瞧着萍香打了六萬七萬和九萬,又不吃條子不吃餅的,怎麽也能猜着她是胡坎張了,你怎麽還打八萬出去?點明炮可不義氣。”
三太太道:“不用的牌難道留着?攥在手裏又胡不了,難不成自己個兒胡不了也不許別人胡牌?這才是不夠義氣呢。”
三太太話裏有話,若琪自然知道她是在嫌棄她們杜家。杜家情勢不好是真,請老股東們別抽股份也是真。但當初大家不都是圖一個共利、也圖一個義字才在一起做生意的嗎?若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那誰還能共同度過危機、誰還能創下百年基業?她杜家也不是紙糊的老虎,近百年的杜家酒,她一直相信,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倒的。雖然近來戰事影響頗深,但打仗嘛,總有結束的一天,到那一天,絕對是她杜家東山再起的時候,而到了那一天,她也絕對要給這些趨炎附勢的人一個小看。
她因此終于忍了下來,笑着對三太太說:“三太太說得有理。風水輪流轉,說不定下次就換萍香不用的牌給三太太點了炮呢。是若琪見識短淺。”語氣卻不是完全的和善。
這時杜若生從樓上下來,皮鞋聲踩得響亮。他心裏埋怨阿姐的“不留情面”,因此并不向若琪打招呼就要出門。
若琪看到了,忙問:“你去哪?怎麽又跑出去?可別是去見什麽不該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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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生盡力按捺住自己的不耐道:“阿姐,我只是去找祁先生談小說的事。”
若琪心裏氣起來。家裏的生意有困難,弟弟身為男丁,不是幫家裏脫困,而是成天想着他的破小說。那小說寫得再好,又能有多大用處?
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尤其是三太太的面,她不能發脾氣,她不能叫三太太看出她家裏的不好來。
于是她道:“那你去吧。對了,上次黃小姐受了驚,你得了空請她去外面玩一玩。你們年輕人,又都有文化,很容易玩到一處去的。”她特意加重了文化二字。
在她眼裏,嘉莺是不會有文化的。
“好了阿姐,我知道了。”他已不想再聽。
何叔幫他備了車子,但他辭了司機,自己一個人走了。
二樓客堂間裏,祁先生正在整理這期報紙的內容;他手下的一個助手因家裏有喪事,離開了兩日,因此他現今都是自己整理報紙內容,如何定稿和修繕也幾乎都是他一手操辦,然後他自己拿到報社,交與印刷。
杜若生進門的時候,祁先生正忙得很,根本沒注意到屋裏來了個人,因此連頭也沒擡。若生知道今天大概與先生說不上話了,便和樓下的阿嫂打了個招呼,說先離去了,改天再來。
杜若生又成了自己一個人。
他開着車在路上閑逛。
太陽已經落了山,夜還沒來。大街上人來人往,有步履匆忙、正往家趕的職員,也有腳步輕盈、正要去歌舞廳的公子哥兒們;商鋪門前的霓虹燈,也陸陸續續地亮了起來。而那發廊門前的紅藍白三色相間的、不停轉動的标志燈,不禁讓杜若生感到眼暈。
上海可真是個熱鬧的城市。他發出感嘆。
但這種熱鬧讓他非常孤獨。甚至比他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要孤獨。
他又想起了嘉莺。如果嘉莺在的話,她一定願意陪他去任何地方,他們可以一起去釣魚,一起去聽音樂劇。他想,嘉莺一定喜歡。
可是,這份感情,就因為他的膽小被扼殺了。他真覺得後悔——當時真該追出去的!
不過既然是嘉莺,她大概也會原諒自己的吧?杜若生想。
他當下決定立即就去找嘉莺,和她好好說說清楚,沒準她也沒放在心上呢?這也是不好說的。
他既拿定了注意,便盡可能抄了近路去往嘉莺家裏。敲了敲門,沒有人開。等一會又敲了敲,還喊了她的名字,仍沒有人應。
他想她今天大概是去拍戲了;怎麽說她也是有自己事情的人。
杜若生因此等在嘉莺家門口,倚在門框上。她總要回來的。這時他雖然是一個人,但是因為有了念想,卻變得很高興。
過了一會,他沒等到嘉莺,反而等到了住在嘉莺對門的黃書桐。
黃書桐已有幾日沒回來了,因為不想看到張嘉莺。
黃書桐對于杜若生其實是無所謂的,因為她從未與杜若生有過什麽深交。她既不了解他,也并不想了解他。當她知道家裏為了政商聯姻而給她安排了一門親事的時候,她就十分不高興。
但是,縱然她只有十九歲,還很年輕,到底也是跟父親見慣了世面的,加之她獨自一人在國外待過一年,是很知道該如何為人處事的。
若琪約她出去,她便出去,父親讓她去打交情,她便去赴宴。只是,上次杜若琪對待嘉莺的态度,仍讓她不舒服。女人和女人之間的事情,只要是起了糾紛,一定最難看。只是她沒想到會是這樣難看。
所以,她不想再和杜若生扯上關系。也不想再跟嘉莺有什麽淵源,省得惹一些不必要的口舌之争。
她想好了,只要她和杜若生保持好距離,不與他沾染毫分,到時候如果杜家提出解約,就不關她黃書桐甚至是黃家半點關系了。說來說去也是他杜家不占理。
杜若生看到黃書桐,臉上一紅。他還記得阿姐蠻橫的樣子。
“黃小姐,幾日不見了。”
黃書桐很禮貌地笑說:“杜先生客氣。”
杜若生又問:“黃小姐也住在這裏?沒和令尊一起住?”
被一個明明不想和他扯上關系的人追問,黃書桐覺得不悅。但她一點都不表露在臉上,仍舊客氣地說:“這兩日搬回去了。”她既不提學校提前放假的事,也沒提嘉莺的事情。
不等杜若生再說什麽,黃書桐忙打開門,說:“杜先生若沒什麽事,咱們就改日再聊?我回家拿幾本書,這幾天忙得很。”她又補充說:“先生布置了許多功課。”
杜若生覺得自讨沒趣,便不再搭腔了。
這一對比,杜若生更覺出嘉莺的好來。嘉莺是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拒人于千裏之外的。
黃書桐很快地從屋子裏面拿了書出來,見杜若生還在等,她道:“你沒看報紙嗎?你阿姐找人寫了篇報道,說張小姐不知檢點,還讓人給發出去了呢。”
黃書桐最後也沒弄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告訴杜若生。她大概是想讓杜若生知道這件事,然後別再傷了那個脆弱卻又挺堅強的女孩的心?
她不願再想,和杜若生微點了點頭就離去了。
杜若生卻傻眼一樣地怔在原地。他阿姐真的是做出這種事的人嗎?他知道若琪争強要勝,也知道她手段強硬,但是,她真能下此狠手?真能狠下心來污蔑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子?但黃書桐說的話又似乎讓他不得不信。
不行,他要去找他阿姐讨個說法。
他連忙飛奔下樓。剛到樓下,正看到張嘉莺從人力車上下來。
他迎面攔住嘉莺,低聲喊道:“嘉莺。”
嘉莺側身避過他,問:“你還來找我幹什麽?”
若生急切地說:“嘉莺,我知道我不該由着姐姐罵你,我也知道不該放你一個人走掉。可是我追出去的時候你已經不見了。”
嘉莺嘆口氣:“你還是不知道我在惱什麽。”
“你總要告訴我,我才能知道的。”若生最怕猜女人心。
嘉莺道:“我并不是不願告訴你。而是告訴了你又能如何,我只盼從今往後再不見面,那樣你阿姐便再不會恨我入骨,也不必寫出那樣的文章來污蔑我了。”
杜若生知道單純的安慰是無用的,忙道:“你等着,我這就去找祁先生,我們一起為你寫篇報道,為你正名。”
嘉莺再想攔他,他卻已經跑出去幾步遠,打開車門準備上車了。
嘉莺看着若生車子離去時帶起的塵土,心想,他仍是喜歡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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