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溫流

“咦,張小姐也在這裏。”

黃書桐一進店,就看到了嘉莺。

嘉莺方才沒有換鞋,衣服上也浸了汗,因此就近找了一家裁縫鋪。

“很高興見到你。黃小姐。”嘉莺的表情不大自然。

“是嗎?我怎麽看不出來你很高興呢?”黃書桐并沒有嘲笑她的意思。但她對嘉莺并無好感。這種無好感,不是從她看到嘉莺和杜若生的牽絆開始的,而是從今天中午她父親對待嘉莺的态度開始的。

嘉莺低了低頭。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此她換了話題。

“黃小姐喜歡什麽樣的花色?黃色如何,嬌嫩的顏色,正是你這樣的年紀穿的。”

黃書桐道:“我雖然姓黃,但不代表我一定穿黃色。我以為張小姐也是這麽理解的。有些人只能看到表面,而有的人卻了解人心,我相信張小姐是那個理解人心的人吧。”

嘉莺皺着眉頭。她不算聰慧,不可能一下子就明白黃書桐隐晦又隐晦的說辭。

她唯一明白的是,黃書桐大約不喜歡她。所以當夥計一把衣服遞給她,她便點頭告辭了。

孟介秋看着張嘉莺遠去的背影,笑問:“你和她有什麽糾葛?竟值得你拿話激她。”

黃書桐冷瞧了孟一眼,道:“似乎與孟先生無關吧。”

孟介秋換上之前訂的西裝,邊系領子上最上面的一顆紐扣邊說:“我雖聽不明白你具體指的是什麽,但你應該是在警告她做人的分寸。”他略有得意。

黃書桐道:“自作聰明。”但是并沒再看他。

孟介秋将她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笑道:“果然被我說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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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書桐賭起氣來,轉身就要走。

孟介秋忙拉住她,道:“書桐小姐似乎還沒有幫我付錢吧。”

黃書桐一眼瞪過去,叫他放手。哪知他不僅不松手,還越拉越緊。黃書桐心想,真是讓人失望,還以為他是個什麽奇男子呢,原來只不過是混了個不羁的诨名罷了。

她對眼前的人不再那麽期待,也不就覺得對方高她一等,加上她不知哪裏來的無拘束,所以她說起話來更像一個任性的小姐了。

“這件衣服先生早就訂了,那說明這是先生的衣服,怎麽能讓我付錢呢?”說完她就覺得這不是她。

孟介秋轉而道:“這就是書桐小姐說的了解人心?原來您就是這樣通人心的。”他松開了手。

黃書桐不想他拿自己的話反激自己,不禁氣惱起來。他什麽都不知道,又怎麽能如此評價自己呢?

“罷了。我不再和你說了,我付錢就是。”

她決定讓出一步,既然互相說不通,又何必再說呢?

她從手包中拿出錢包。

紫羅蘭色的錢包上鑲着一顆水鑽,是書桐六歲那年在一個擺攤的小販那裏見到的。天真無邪的年紀,分不清水鑽和寶石,也不會像成人一樣狂熱的追求明豔動人的稀世珍寶,在那個年紀,能在太陽下發光,能在水中映出閃閃發亮的斑點的,才是世上最好的東西。

她記得那個時候珍視的心情,因為想要記得那種珍視,她幾乎從來都将那顆水鑽戴在身上,完全無視掉家族裏其他姐姐抛給她的奇怪的眼神。

她喜歡就好,何必在意別人呢?

是啊,她喜歡就好。

嘉莺是否也是這樣想的呢?還是根本就錯怪了她?

嘉莺剛才離開的時候的心情,大約與剛才自己推開孟介秋的理由是一樣的吧。

她正發呆,拿着紫羅蘭色錢包的手被孟介秋攔了下來。

“我并沒真的要你付錢。與你開玩笑而已。”孟介秋笑,“你果然可愛。”

黃書桐怔怔道:“我竟不覺得自己可愛。”

她心裏所想,是她是否也傷了另一個珍視漂亮水晶的女孩的心?因為她根本不知道嘉莺的那顆漂亮水鑽是什麽。

而孟介秋,看黃書桐的眼神,似乎多了一分贊許。

嘉莺從裁縫鋪裏出來後,直接坐了人力車回了家。

哪知來不及休息一下,公司就給她派了任務,是讓她去陪一些老板喝酒,并說是某個酒樓的開張儀式。臨挂電話時,電話那頭又強調說,這個老板有意投資嘉莺的電影,讓她好好招待。

嘉莺不敢怠慢。

她連忙化了妝,卻不敢太濃,她不想給人太過風塵的錯覺。然後她特意挑了件月白色的高領紐扣、下面是百褶洋裙樣式的旗袍,才匆匆忙忙出了門。樓下有酒樓派來的專車。

趕到飯店時,大堂內早已人來人往的,十分熱鬧。

門口的禮儀引着嘉莺來到一個小包間,一路上不時有人側目。畢竟嘉莺之前的風波還沒有消除。

嘉莺一進隔間,酒樓的馬老板忙迎了上來,笑道:“稀客稀客,早就說邀請張小姐,豈料張小姐太忙了,總不能賞光。今日一見,果然令敝舍蓬荜生輝啊。”

一屋子坐滿了人,能與酒樓老板一桌的,大概都來頭不小,嘉莺不免緊張。但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鎮定。

她笑道:“馬老板您說笑了,我算不得什麽角色,尤其是與你們這些大有來頭的人相比較的話,我就真如九牛之于一毛了。”

這些恭維的話哄得馬老板十分高興。

他喜笑顏開地請嘉莺入了座。

嘉莺自然不能表現地怵場。她很自然地坐在了馬老板拉開的凳子上。

等她坐定後,她突然覺得有人時不時地盯着她看。

她起初以為是某個看她笑話的人,又或者好一點,是她的仰慕者,但過了一會,她覺出那種目光是坦蕩地,是矜嚴地,甚至是帶些冰冷的。

她知道那道目光是從哪裏來的,她很想去一探究竟。但她不能這麽做。

一旦她看了過去,一旦她和那人對上了眼,那人就一定會認為她是在撩情,是在用若有若無的手段勾引人。那她可就真的坐實了罵名了!她才沒那麽傻。

于是她故作鎮定地繼續與各位客人敬酒周旋。但她滴酒不沾。這也是歷來她接受參加飯局的一大條件。

她在接連的敬酒中,很期待可以到達那個地方,去看一看那人是誰。因為那道目光有些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來。

她因此有些心不在焉,渾然不覺酒壺裏的酒已經倒空了。

這時馬老板站起來,說:“張小姐,酒在這裏。”

嘉莺回過神,道:“多謝馬老板。”

馬老板沖嘉莺詭異地笑起來,等她反應過來時,馬老板的手已經搭在嘉莺的手上了。

嘉莺裝作不經心地推開,馬老板卻更強硬地抓住了她的手。

她只好提出來:“馬老板,你是否喝醉了?”

馬老板自然知道嘉莺說的什麽。他卻仍舊帶着毫不收斂的笑容:“我怎麽會喝醉呢?倒是你,不要揣着明白裝糊塗,大家誰不知道你是什麽樣的人?報紙上都登了的!”

嘉莺的臉氣得通紅,一時間卻又說不出話來。這種“吃豆腐”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以往也有。但是她那時實在無甚可怕。她的形象好,又不輕易得罪人,因此并沒有多少人會故意和她過不去。

但是這次有些不同。

公司雖極力的補救了,也請了人在報上登了文,可是就如清水中一旦被染了墨,哪怕只有一滴,也是再洗不幹淨的了。

何況杜若生又極力地不發聲,這些人,這些事,都一齊将嘉莺推進一個困難的境地中。這種境地,自然給了那些想入非非的人可乘之機。

而今,她的處境艱難,好容易又有了新的電影,就是眼前這位老板投資的,她仍像以前一樣直接拒絕是否可以呢?

她猶豫地時候,馬老板卻又換了副和善的樣貌說:“嘉莺,你別這麽死板嘛。演戲的女孩子說到底也還是戲子,早晚都要走上戲子的路的,你又何必這麽不識情趣呢?”

嘉莺這下徹底被馬老板激怒了。

她憑什麽要如他說的一樣“識情趣”?他又哪裏懂得什麽叫情趣?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可天下的戲子又不是烏鴉,而是各色奇莺異禽啊!

她毫不猶豫地推開馬老板,逃也似的想要離開。

馬老板卻不讓了,他拉住嘉莺,擡手就要給她一巴掌。

嘉莺害怕得閉上了眼,然而那一巴掌并沒有落在她的臉上。

她緩緩的睜開眼睛,看到馬老板擡起的手,被黃修文攔在半空中。

黃修文的側臉依舊冷峻。硬朗的眉毛在黃色燈光下異常分明,眼睫毛輕輕地垂着,好似秋天裏起了春風。

黃修文道:“永昌,你這是何必呢?”

嘉莺聽得他這幾個字說的字句清晰,板正得很,似是不滿意他的做法因此教訓一下他,又好像是在規勸。

總之那聲音使她安心。

“修文,這事以你的立場似乎不該幫一個……戲子!”馬永昌忍了忍,沒有說出“下賤坯子”這種字眼,“你可是我請來的賓客!”

話音剛落,黃修文的手果然松開來。

“我是不該。”

嘉莺剛平靜的心猛然一沉,他到底不會幫她的。

也沒有理由幫。

“可是,我現在要帶走她。”

嘉莺吃了一驚,眼睛都睜圓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馬永昌暴跳如雷。

他的酒店之所以能開業,是他使了計謀。他從黃修文親信那裏套取了門路,然後才得以從銀行及其他幾個投資人那弄來錢,黃修文,或者說他所在的銀行,是最大的債主。他此次邀請黃修文來,一方面是表面上表示感謝,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他要給黃修文看看,他當初百般刁難地不肯将錢借給他,而他現在是何等風光!

但是現在,黃修文竟給他下馬威。還用一個名聲不好的戲子來堵他!

“永昌,你冷靜一點,我只是帶走她。”

黃修文的語氣與之前相比,更添一層溫和。

眼前的兩個人,一個火冒三丈,看起來真要頭頂冒氣,另一個卻始終面不改色,鎮定自若,還有些游刃有餘,嘉莺覺得真是好笑。就好像小的時候她和妹妹吵架,誰先氣得睡不着覺誰就輸了一樣。只不過那時她們的從容都是裝出來的,黃修文的鎮定是真的。

然後不等馬永昌再說什麽,黃修文已經拿了帽子和圍巾,領着嘉莺走出了隔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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