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無常

杜若生辭了報館的所有工作，随阿姐一同去了內地。

因阿姐說，報社的工作做得再多再辛勤，總也不能富裕。兩人便挑了一天趁夜乘船走了。

但也不知是福是禍，他們剛一離開，日本就在上海掀起了一輪狂轟亂炸。

悶熱潮濕的夏天，市民們剛沖了涼水澡準備睡下，只聽得滿天遍地的轟隆聲紛至沓來。硝煙陣陣，将成百上千的美夢就此深埋地下。就像龐貝古城的火山岩。

但龐貝古城起碼還保留着悲哀定格的一剎那，而上海，整個蘇州河以北的整個閘北及江灣，幾乎成為一片廢墟。除了悲哀，什麽都沒留下。

嘉莺初以為又是演習，便躺在床上沒動，只支着頭傾聽，精神上一點不敢松懈。過了一會，卻見房子上不斷向下掉，桌子上的瓶子杯子也落了一地，玻璃和瓷質的全都碎了。

嘉莺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向樓下跑，跟着人流，一起向租界的方向去。

路上人擠人，人挨人，稍不留意腳下，就有可能摔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

在轟隆隆地爆炸聲和房屋倒坍的聲音中，人們相互呼喊哀嚎的聲音顯得出奇得小，更讓身在人群中的人們感到無助透頂，像墜入一個深海之中，周圍抓不到一根浮木。

嘉莺聽到周圍有許多叫着名字的人，叫的什麽，那時候誰也聽不清，沒辦法，只能向前走。

她額頭冒汗，渾身卻都是冰涼，腳底下經常被人擠着架空起來，呼吸不暢。

但那時竟顧不上絕望，只是心慌，覺得路太長，總也到不了。半道上還有死了的人，偶爾隔條街的地方被丢了一顆炸彈，人流便又向回退。

嘉莺這時候才絕望起來，腦子裏面一片空白。

像一只浮萍一樣，到處随着人浪到處游走。

快到租界之時，租界的閘口有一輛車在向外出。

人們都顧着逃難，人與人之間都沒有空隙，哪裏能空出一輛車的位置。這會人們連死都是麻木的，一點都沒有猜測車上可能會坐着哪位政要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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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的大燈伸出兩束極直和亮的光。

嘉莺迎着光看過去，只見眼前全是黑洞洞的人頭，攢動着，游移着，簡直不像是人頭了。

她心裏突然想到了媽和嘉榮。

小時候的種種，如今的種種，全部浮現眼前。

媽和嘉榮不知怎麽樣了。嘉榮還好，教會學校離法租界不遠，日本人應該還不至于炸過去。媽那裏卻很危險。

心裏一慌，滿頭的汗立時流下來。

因為跑了神，腳下絆到一個人，身體眼看就要歪下去。

嘉莺心想，這下完了。

卻被一個人用力的拉住了手。

她感覺腕部一陣疼，鑽心的疼。但像剛才那樣四面都是人的情況，若非用了這麽大的力氣，就真的倒下了。

嘉莺轉過頭去，那人正好在轎車的車燈裏。

冷峻的眉毛，凝重的眼眸，皺着眉頭。

“修文！”嘉莺差點驚叫出聲。眼前的人，穿着墨藍色的西裝，即使在混亂的人群中，也是一樣的挺拔。

嘉莺絕想不到他會來。他不是一貫的冷血無情嗎？他不是不做毫無理由的事情嗎？他為何會來？

她有千千萬萬的疑問，但他們都知這會可不是提問和解答的好時候。

黃修文拉着她的手，随着人群的緩慢移動向租界裏進。剛一到閘口，嘉莺就被黃修文拉上了車。

原來那車是他開過來的。

車仍無法移動。

全上海的人，在這個夜裏，幾乎都在往租界裏跑。只有那裏是能保證他們安全的地方。租界裏一下子湧入了幾千人，小小的一塊地方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消化掉。

但嘉莺知道，自己此時安全了。

車內靜默了許久，嘉莺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你怎麽會來？”她一口氣問出兩個最想知道的問題。

黃修文的側臉繃得緊緊的，像一把鋒利的刀。

“在你危險的時候拉你一把，這是我們當初的約定。”

嘉莺從後視鏡裏看見司機極嚴肅的連，笑起來：“多謝你拉我一把。”

租界在第二天就關閉了閘門。第一天湧入了六萬難民，已經達到了“孤島”可以承受的最大範圍。

被關在安全線以外的難民，全都不肯散去，都緊緊的盯着閘口的大門，唯恐稍一跑神，就錯過了活命的良機。

而在孤島以內的人，卻又是另一片天地。

法國人的面包店還在開，路上仍舊可見騎着馬悠然闊步的外國貴婦或者中國太太。

這副情景，使嘉莺幾乎覺得昨晚的一切都是做夢。

她拉上窗簾，一口氣灌下一大杯水。

嘉莺早上确定了媽和嘉榮的安全，得知嘉榮進了租界，媽因為住的較為偏遠，暫時不會波及。而今天一大早，弟弟就帶着媽進了防空洞。但大妹仍舊毫無消息。

她有心去找，卻毫無辦法，黃修文昨天将她帶入家裏就消失的無蹤影了。

萍香的消息一向快，知道嘉莺也進了租界，忙約了她來打麻将。

嘉莺想，過去了說不定能見到有門路的人，便準時去赴了約。

屋裏已經聚了幾個太太姨太太了，嘉莺數了數，得有六七個。她想過大約會有幾個人，但沒想到會有這麽多。

畢竟“外面”打着仗，炸彈在頭頂上亂飛，難民們還在閘口推搡着尋找生機。一分一秒都将心提在嗓子眼。

但這些上了麻将桌的人仿佛與外面的世界都無關。

萍香看嘉莺愣在門口，忙招呼她過來：“嘉莺來咯。”

嘉莺反應過來，連忙上前，上下左右都瞧了一邊，問：“沒受傷吧。什麽時候來的？”

萍香拉住嘉莺的手，笑答：“我這次幸運哦。老孫一個星期錢說要帶我來看租界的房子。我起先還不肯呢，就大前天剛到，誰想到真的打了仗。我這回算撿了條命咯。”

嘉莺長舒口氣，趁沒人注意，嘉莺像聊天一樣地問：“上次去你家，你是不是和老孫吵架了？”語氣裏都是關心。

萍香只把臉側過去一點點，壓低了聲音道：“哎喲，別提了！”萍香雖然了解嘉莺的為人，但她并不想向外人提及自家的事情。

嘉莺點點頭。這點眼色她還看得出來。

頓了一頓，她又問：“這屋子裏可有了不得的太太？”太太和姨太太，嘉莺統稱她們為太太。

萍香問：“可是有什麽事？”

嘉莺道：“我妹妹還沒有消息。”

萍香四下裏瞧了一番，不漏痕跡地向嘉莺努了努嘴：“瞧見那個穿紫色對襟領的太太沒？”

嘉莺點頭。

牌桌正對着她們，一個太太看着非常打眼，細長柳葉眉，媚态桃花眼。嘉莺記得紅樓夢裏對寶釵有一段描寫，叫“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用在這位姨太太身上真是再合适不過。桌上的太太們各個畫濃妝，偏她一個人淺淺淡淡地點了幾筆。嘉莺想，這樣的角色就是放在美人紮堆的演員裏，也絕對算是出挑的。

萍香笑道：“一會你可看仔細咯。她可是老俞（時任上海市長）的姨太太。”說着手上做了個推牌的動作。

果然能嫁給市長的絕不會是一般人。

嘉莺自然知道萍香這是讓她給老俞的姨太太放個炮。但她有些不解，她雖不玩，但規矩還是知道的。廣東麻将只自摸，不點炮。

萍香忙笑道：“俞太太是四川人。”

嘉莺坐在俞太太對面。

從近處看，俞太太唇紅齒白，更覺惹眼。雖年齡看上去和她一般無二，行為舉止中穩重和靈巧卻恰到好處的融合在了一起，處處透着老成。

一桌子另兩個太太的年紀都大她一輪，嘴上都說着恭維她的話，她全笑盈盈地接了去，又不動聲色地也将另兩位太太誇贊一遍，既收了人心，又不失身份。

嘉莺暗暗贊嘆，到底是怎樣的環境，将她歷練成一個八面玲珑的人。

轉了兩圈之後，嘉莺向俞太太點了兩次炮。

俞太太是打麻将的老手，算出嘉莺故意錯了過去。她瞧出些端倪來，便笑道：“沒想到來萍香家裏打麻将竟碰上了電影明星，倒是榮幸之至，從前總說去瞧瞧，卻忙昏了頭，錯過了幾次，今天卻能坐在一桌打麻将，也算是緣分了。”

嘉莺摸起一張牌，笑道：“正應了那句老話‘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說着将牌一推，道：“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