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不要。”

衛燕喜徑直回答。

景昭睜開眼,有些詫異:“怎麽?東屋那三人不是與你不和麽?”

衛燕喜如實道:“确實不和。”

景昭輕輕笑了一聲,合上眼:“所以呢?為什麽拒絕?”

“雖然不和,但也沒有多大的仇怨,不用王爺出手教訓。”衛燕喜如是答道。

她又不傻。

景昭現在因為徐家的關系,對白練等人不上心,可萬一哪天還是上了心怎麽辦?

“你怕我将來會收用她們?”

景昭眼都沒睜,枕着她的大腿,輕飄飄地吐出一句話來。

衛燕喜噎了下,嗯了聲。

景昭發笑:“娶妻看的是賢良淑德,那你知道納妾看的是什麽?”

衛燕喜:“……”

這是變相說白練、鹧鸪和太平長得不夠漂亮?

“徐三老爺說和黃鹂姑娘都說,王爺……不喜豔色。”

衛燕喜手裏停了下,就聽見景昭輕笑道:“世人皆愛美色。本王,也不例外。”

興許是大腿枕得太過舒服,景昭閉着眼,忽覺心情舒暢,又問了句:“既然讓你擔了通房的名,總得讓你得些權力。你喜歡蘅蕪院那個傻乎乎的小丫鬟?”

衛燕喜愣了下,旋即點頭。

又想起景昭閉着眼看不見,忙應聲道:“她叫鹌鹑。”

“鹌鹑。”景昭念了一遍,“鹌鹑,是個好名字。”

衛燕喜:“……”

景昭翻了個身,卻是對着門外的藍鹇道,“讓張仆明日把人調到內院。”他頓了下,“還是三等丫鬟,讓綠莺帶着。”

門外,藍鹇低聲應是。很快,一切又歸于沉寂。

這一晚,衛燕喜依舊宿在景昭的房中。

半夜雖然還是沒叫水,但底下輪值的丫鬟們,誰都不敢放松警惕。

等到第二天天明,瞧見站在房中為王爺穿衣,并被王爺摟着腰身親昵的美貌女子,丫鬟們的頭都低了下去。

她們絲毫不知,在餘光瞥見丫鬟們低下頭的時候,衛燕喜面帶微笑,摁住了搭在自己後腰上的大手,然後在上頭,若無其事地……擰了一把。

秦王景昭是個不貪戀女色的人。

他少年成名,在軍中多年,為先帝為大靖出神入死,直到文安二年,也就是去年,才迎娶了正妃徐氏。

只不過成親當日,因前線有戰事起,于是丢下尚未圓房的王妃再度出兵。

後來輾轉被禁足于麟州,誰不想往他身邊送上一二女人。

當然,這些送來的女人裏,大多出身不高。

畢竟,沒有誰敢把親生女兒送進秦王/府的。焉知秦王是否會就此一蹶不振,或者天子一怒,将這個親叔叔的項上人頭斬落。

但另一方面,都是老油條,都是聰明人,都知道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籮筐裏。

萬一秦王又起來了呢?

可秦王就像是個油鹽不進的和尚,再美的女人,入了秦王/府,也不過就是轉手成了別人房裏的妾。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秦王不喜女色,或許應該換個法子讨好的時候,他收用了徐家送來的一個美貌瘦馬。

不僅收用,據說還非常寵愛。

明松鋪的糖果每日都有人送進王府。月煙坊的胭脂、菘香堂的布料也都跟着他們的掌櫃一起頻繁出入秦王/府。

更有甚者,還有人見到秦王身邊的藍鹇、鸬鹚兩位小哥半夜去到城中的各家酒樓。

有好事者問起,得到的答複都是,“王爺命我給衛姑娘買夜宵”。

一時間,關于秦王,關于秦王收用的這位“衛姑娘”,麟州城內傳言紛紛。

各方書信透過隐秘的方法,傳往那個名叫燕京的都城。

“王爺就算突然開了竅,曉得寵愛女人了,也不能如此過火。”

“這是徐家送來的人,王爺怎能親信!”

“況且這個女人,聽說生了一副狐媚妖豔的模樣,焉知不是徐家送來故意引誘王爺犯錯的!”

“王爺這樣,如何對得起兩位先帝!”

疏雲齋內一角的亭子裏,景昭看着一把年紀的周老先生,捏捏眉心,哭笑不得。

周老先生原是先帝的太傅,對他亦有師生之誼。先帝病逝後,本該繼續教導小皇帝,卻不料,宮中是非黑白混淆不清,老先生被小皇帝所惱,趕出了燕京。

周家一門清流,好在不貪圖什麽名利,所以舉家遷徙,搬到了麟州。

等到景昭被禁足麟州,北地不少官員見風使舵,不敢與其交往。周老先生卻領着幾個兒子女婿,登門拜訪。

如今,老先生還是那個老先生,雖沒了官身,仍舊得景昭一聲“老師”的尊稱。

景昭拉上衛燕喜做的這一場戲,是特意做給外人看的,壓根還沒來得及告訴周老先生。哪想到,先生久不登門,一登門就劈頭蓋臉先把他訓斥了一番。

景昭知道,周老先生這人有些古板頑固,但本心還是為了自己,便一直等老先生說累了,端起茶碗喝茶的功夫,才開口解釋。

“老師不必擔心,學生知道分寸。”

周老先生瞪眼:“你知道什麽分寸?叫你正經娶個正妃你拖拖拉拉不肯,結果被皇上塞了個徐氏女。這才多久,和離了!”

景昭哭笑不得:“老師也是知道的,徐家的女兒,學生不可能真娶回家。那徐氏女要真是個好的,只怕早跟着張仆他們來了麟州,也不必拖了這麽久,才主動提出和離。”

“那你還收用了徐家送來的女人?”

餘光瞥見從檐廊轉角處探出來的一小截裙邊,景昭笑了笑:“她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她漂亮。”

“……”

周老先生拍了桌子;“小六,我那拐杖呢?”

被叫到名的周家嫡孫吓得差點沒把手裏的茶碗砸了,抓着自家祖父的拐杖愣是不敢遞過去。

“小六!”周老先生喊。

周小六抱緊拐杖,漲紅了臉:“祖父,這是、這是秦王殿下,不是小七他們……”

他說完,趁着祖父還沒沖自己發火,抱着拐杖就跑。

他人小,腿腳卻快得很,一頭鑽進檐廊裏,正慢下腳步要松氣,卻是撞見了一雙清亮的眼眸正從轉角處探出來看他。

衛燕喜本着“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行為準則,白天老實本分充當好疏雲齋丫鬟的工作,夜裏乖乖聽話,當大腿枕,當擋箭牌,也當貼身丫鬟。

今早她照例得了秦王允許,先進他不出三天就亂成一團的書房,才理了一半,周老先生就來了。

老先生是為了滿大街的流言蜚語來的,自然不會看她好看。

衛燕喜躲在書房裏,直到景昭貼心地請老先生去院中亭子裏吃茶,她才有機會翻窗爬出來。

只是出來了……好像也沒法往人前走,只能藏在檐廊轉角,迫于無奈聽了這一出老師教訓學生的熱鬧。

見周小六瞠目結舌地看着自己,衛燕喜忙“噓”了一聲,把人拉到身邊。

“吃糖。”她遞出随身帶的牛皮紙,塞了顆糖進周小六的手裏。

周小六看看糖,再擡頭看看她,警惕問:“你是王爺收用的那個衛姑娘?你在偷聽?”

衛燕喜看他,見他一口白牙,忍不住又塞了幾顆過去。

“是你祖父來得突然,把我堵在書房裏了。”

衛燕喜只是随口說了個事實,哪知不過七八歲模樣的周小六突然滿臉爆紅,捏着糖吞吞吐吐。

好一會,衛燕喜才聽清他在說什麽。

“你、你跟王爺!書房是何等……你們……簡直有辱斯文!”

衛燕喜:“……”

“小孩,你在想什麽?”衛燕喜哭笑不得,伸手去揉捏他還帶着嬰兒肥的小胖臉。

“我在給王爺整理書房,你祖父來得突然,我若是叫他看見了,豈不是更令王爺為難。”

她摸夠了,收回手的時候意外瞧見周小六臉上留下的糖霜,心虛地又給了他幾顆糖。

“我給你吃糖,你別告訴老先生我在這兒躲着。”

到底還是小孩,哪有不愛吃甜的。

周小六看着手心裏滿滿的糖果,把拐杖靠在一邊,盤起腿,心安理得地吃了起來。

衛燕喜看了看那拐杖,鸠首被擦得發亮,顯然十分得周老先生的看重。

“那是先帝賜給祖父的,特意命人找的萬歲藤。”周小六舔了舔牙齒,猶豫了下,就又往嘴裏丢了一顆糖,“先帝駕崩後,除了見重要的人,去重要的場合,祖父都不舍得把這根拐杖從房裏拿出來。”

衛燕喜愣了一下,點點頭:“那周老先生一定十分看重先帝和王爺。”

她這幾天被景昭逼着在看《禮記》,正好看到這麽一段話。

“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鄉,七十杖于國,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問焉,則就其室,以珍從”。

周老先生的年紀早就過了六十,卻只在重要的人和場合前才拿出先帝禦賜的拐杖,顯然是打心底的珍惜。

老先生是好人,那位先帝也一定是位好人吧。

周老先生在秦王/府待了一天,一直到用過晚膳後,才拄着拐杖出了門。

期間衛燕喜到底沒躲過去,出來見過老先生,見老先生仿佛防賊一般防着她帶壞周小六,她難得生出了點反叛的心思,把原本準備給鹌鹑的明松鋪的糖果都給了小六。

當然,周小六會不會乖乖把糖都上交,她就不知道了。

也是這一晚,衛燕喜明顯覺得景昭的心情格外的愉悅。

她沐浴完進屋的時候,倚靠在床頭看書的景昭忽然沖她招了招手。

衛燕喜走過去,正要開口,那人卻突然伸手,屈指在她腦殼上彈了一記。

“那麽多糖,你是故意欺負周家小六?”

衛燕喜捂住額頭:“就、随便給了點。”

“随便給了點?”景昭問。

衛燕喜支吾道:“一整包。”

“你倒是老實。”景昭嘲了句,片刻後又拉過人,滿足地枕上大腿,“小六是周家如今小輩裏頭最有出息的,以後多半能出仕入相。你少欺負他,不然将來大靖朝堂上,就要站了個一張嘴滿口爛牙的相爺。”

說完,便閉了眼不再出聲。

衛燕喜已經習慣了他喜歡枕大腿的古怪愛好。

畢竟除此之外,他在人後從沒什麽其他過火的舉動。枕大腿這個,大概就是……身為王爺的,驕奢淫逸?

她照舊幫着按頭,一直按到兩人都困了,這才一人床上,一人腳踏,和往常一樣熄燈睡下。

只可惜到了半夜,張仆卻敲響了門。

衛燕喜從腳踏上作勢要爬起來,景昭已經跨過腳踏,走出去開門。

不多時,人回來,看着呆坐在腳踏上的燕喜,似笑非笑。

“黃鹂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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