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蓬萊

清寧宮近侍女官妙常燃起丹檀香,垂下梅花帳,輕步走至偏殿的小閣。

閣中一如女冠的清修淨地,法器琳琅,真經羅列,并有《黃帝內經》等度人藥書。宋華陽梳流雲髻,挽紫玉冠兒,正在青玉案前歸置藥草。

“幾更天了?”

妙常忙回皇後殿下:“交四更了。”

皇後微微颔首:“收了罷。近來陰晴不定冷熱不均,最易引發時疫。你把這些分散給病痛的宮人。”說罷正欲起身,忽又道:“聖人不喜焚香,你怎麽又用丹檀?”

妙常嗫嚅道:“皇後殿下每夜誦經祈福,白日還要照料阖宮事宜,哪有睡夠的時候?唯有這香安神,您才能……”

“去熄了罷。”宋華陽扶上她的手臂,緩緩繞向回廊。月已西南,正落在蓬萊殿的碧琉璃瓦上。廊下梨花凋盡繁枝,滿地冰涼白瓣。

“他仍留宿蓬萊殿麽?”

妙常不敢看皇後,輕聲說是,“從一個月前開始,聖人在甘露殿批完折子,就往蓬萊殿歇息。”可是今晚蓬萊殿卻不止他一人。

月漸昏,風吹得不遠處提燈宮女手中的燈籠一陣打旋,燭芯掙紮一瞬竟熄了。小宮女吓得忙恭身回道:“奴婢知錯,想是沒合好遮版。

可皇後殿下仿佛并未注意,只靜靜望那春月。妙常忍不住低道:“方才蓬萊殿來人報過,聖人居偏殿,尉遲熾繁居正殿。”

宋華陽斜她一眼,妙常忙噤聲。

“疾已入腸胃,怎能只看皮膚呢……”

時值暮春,花香水氣一蓬一蓬撲在熾繁臉上,她咬着袖子只管流淚。

方才她用玉簪擲他,咒他“無恥”,發起瘋來,向他又踢又打,又哭又叫,把頭發都揉散了,他卻如玉雕的一般,只由着她。那堆絲簇銀繡的襕袍也如他的人,半點不走形。

都令她苦恨。她也不知要怎樣,只想破壞他虛假的表象,伸手便去撕他襟上的龍紋,卻哪裏撕得動,只是手戰而已,還把指甲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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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獨孤玦方輕輕制住她的腕子。

大概是鬧得狠了,熾繁掙紮時瞥見阿愚探出半個頭又忙縮回去。她聽見宮人在廊庑下竊竊私語,丢人,她知道自己在丢人。

“放開我!”熾繁低叱。李玦額頭被簪尖劃傷,面上仍是淡淡的:“別傷了自己。”

熾繁發現不管自己怎麽掙,他都能随之既不弄疼她,又不放了她,因恨道:“聖人好功夫!文能治國平天下,武能弑兄制女子。”

此話一出,熾繁看到獨孤玦平靜的面上總算有了一絲波瀾,只是還沒看清,人就被他打橫抱起:“我長于道觀,自然從小習劍;要是連不讓你傷着自己都做不到,師父必要氣得駕鶴歸來,神仙也不做了。”

熾繁鬧得脫力,只得由他将她抱入內殿,輕輕放在床上。熾繁掙坐起來,見他自然而然地沿床坐下,立即揮了一掌:“你幹什麽?”

殿裏只聽清脆的一聲,熾繁也愕住。李玦半邊臉淡淡地紅了,垂睫不語。熾繁看那樣子,手心的辣痛直傳到心底。半晌,“聖人自重,我已嫁人了。”她有些僵硬地說。

李玦這才擡起眼,旋即微微一笑:“嗯。”

熾繁圓睜美目擡高下巴:“我答應了韋晟。”

李玦接道:“你‘嫁’他那晚,王建說找到你時,你正往郁儀園去。” 他溫柔看她:“你以為我還在那裏對麽?”

熾繁一窒,怒道:“不是!”停一停,方又冷言道:“韋晟于我有恩。你把他怎樣了?”

“他的下落麽,會有人急着告訴你。”他恢複一貫的平淡,但很快又愉快起來:“我去偏殿歇息。想到從此能日日見到你,阿熾,我真的很快活。”他親手替她展開錦被,“雖然暮春了,夜裏還涼。”

那溫柔的聲線仿佛一根絲帶,把熾繁的心酸痛地扭成一團:“我累了。你走。”

其實他已經立起了,點點頭便轉身走出內殿。熾繁尤聽見廊庑上宮人趕上前行禮的腳步,和他壓低嗓音的一聲“免”,外頭便悄沒聲息了。她仰面倒在牡丹枕上,眼淚禁不住又淌下來。

清晨熾繁是被宮中春莺的鳴啭叫醒的,春光映得滿宮燦然生輝。她恹恹起來,頭很沉,眼皮很重,往銅鏡裏望一望,眼睛腫得桃子一樣。

內殿無人,空氣濕潤清明,可能日出前落過幾點雨。迎着版門射入的陽光輕舒口氣,熾繁信步走到廊庑中,頂頭就撞見明信聖人金袍玉冠,俊逸清爽地自偏殿方向走過來,後頭跟着玉奴并一衆宮人。他額上的傷挺耀眼。

熾繁立即端然回身入殿,只是甫一踏入連耳朵都通紅了。

外頭宮人們垂首偷偷交流眼色,因一向波瀾不驚高深莫測的聖人,面上竟分明露出一絲笑容。

熾繁躲在內殿候衆人多而不亂的腳步聲遠去,方揚聲叫阿愚。先進來的卻是阿園,只見她束着粉光燦爛的彩緞長裙,鵝黃絲衫子郁金半臂,面上且描了斜紅,仿佛一夜長成,分明已是小小少女。

熾繁欲說什麽,但看她一團喜興也就笑了,且想到這孩子年來跟着自己過得實在可憐,又生出些許內疚。

“姐姐,”阿園卻不知她所想,喜得聲音都有些兒變調:“我想上外頭看看。要是回蜀州的話,怕是夢裏也見不着這麽好的地方了!”

熾繁便向阿愚道:“托兩個宮女帶着她,不要沖撞貴人。”

阿愚慢慢替熾繁梳洗,“娘子,”她輕道:“這宮中倒真是‘米珠什麽貴’,那些賞賜,別說阿園,連我都吓倒。娘子動心麽?”

熾繁看了鏡中的阿愚一眼,“你還惦記着蜀州的芙蓉箋生意罷?放心。我們會回去的。”

阿愚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容易呢。宮禁何等謹嚴?說起來,這地方實是可怕。你還記得那碗神仙粥?只是你為那寧王連松州都肯去,又怎會不肯為他留在這裏呢?”

熾繁重重擱下梳子:“別說了!那個熾繁已死。”

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女官不遠不近上前來禀告:“娘子,郭昭儀來見。”

熾繁示意阿愚繼續梳頭,蹙眉道:“熬神仙粥的人來了。”

郭昭儀一路進來,只見處處逾制,精雅到難以形容,愈走心愈沉。身邊楚雲又輕禀道,聖人竟貪歡錯過早朝,剛剛才去見相候的大臣。這是再糟糕也沒有。

忿忿在正殿坐定,主仆整等了一柱香時間。茶也沒有半盞,人也抓不着一個。

正火氣愈剩,銀牙暗咬,忽見水晶簾栊間走出一個人來,氣度婉媚高華,亭亭如新抽的荷箭,竟叫人不由自慚形穢。郭昭儀再細看時,她身上的青裙分明是市賣貨色,且眼上尤有淚痕,又添幾分楚楚可憐。

好狐媚的心機手段!昭儀先冷笑出聲:“進宮就是陛下的人,你弄這些苦情身段給誰看?賤人就是矯情!”

楚雲忙低嗽一聲,微微笑道:“娘子尚未冊封,理應先到挹翠宮聽昭儀教訓。如今昭儀不計較位份,纡尊降貴地來了,一是為示親愛,二是有事告訴。”

話尤未完,熾繁忍不住笑了。她扭臉向阿愚道:“同為人奴,你就不肯好好念書。我若是不斯文時,你可有這文謅謅的話來救場?”

阿愚此時剛奉上茶來:“奴婢能救什麽場?”

熾繁道:“雅能救俗,巧可補拙。”

郭昭儀登時變色。楚雲忙奉茶盞,遞個眼色。想到明日的事,她到底按捺下來,飲口茶道:“果然經歷不堪,說話就沒規矩。”

楚雲接口笑道:“昭儀教訓得是。明日天香會上,尉遲小娘再如此不分尊卑,可就傷了天家體面。”

熾繁揉揉太陽穴:“我不去。”

不等郭昭儀張口,楚雲搶先笑道:“固城公主不是你妹妹麽?此次天香會乃是為她踐行——不日就要歸吐蕃了。娘子果真不出席?”

阿愚不悅道:“念奴走我們娘子當然要送。只是你既然知道娘子乃公主之姐,又說什麽不分尊卑?究竟誰尊誰卑,還未可知呢。”

郭昭儀正欲反駁,楚雲先伸手扶起她道:“那便不叨擾了。”又向她搖搖頭。

郭昭儀滿面怒容,目不斜視地随楚雲走至廊子下,忽回身向熾繁噗嗤一笑:“明日小娘子倒是要仔細妝扮妝扮,好博個彩頭呢。”

作者有話要說: 噗哈哈,賤人就是矯情。快給華妃娘娘撒花,不撒的賜一丈紅,撒了的體重都會較輕。小腰精們,不要吝啬鍵盤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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