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潑茶

春日遲遲。

在熾繁還貴為尉遲将軍嫡女的時候,也暗自想過,萬一入宮,日子可怎麽過。

太上皇獨寵貴妃,子嗣不豐,就先太子、寧王、晉王三個。除了寧王,其他二子她都算常見,一個孤高自負,一個一團福相,但都不像良人。

也是因為貴妃專寵,坊間流傳着許多宮怨詩歌。“桂殿長愁不記春,黃金四屋起秋塵”,描寫無寵宮人的寂寞凄涼。

因此當年她與媚川、輝川都不想入宮,就怕逢着“皇恩浩蕩”。

現今真困在了宮室高牆內,卻也就過了。大約經過事的人就是皮實。每天川流不息地吃飯,吃完和阿愚阿園往禦苑走走,然後又吃飯。心氣不舒,熾繁幹脆把心思全閉塞了,連宮人送來的書也不看,過一天算一天。

到底年輕,倒是把前些時的虧空補了回來,氣色也豐潤,咳嗽也好了。

唯一尴尬的是與李玦的朝夕相處。

朝中事務其實極忙,但即便如此,也常有碰上的時候。熾繁是一言不發的,然而聖人也不是多話的人:碰上用膳,就替她布菜;碰上閑步,就不遠不近跟着,時間久了,倒像老夫老妻,弄得宮中皆盛傳她專寵。

也不是沒發過脾氣,李玦便淡淡的,過後還是照舊。她再冷言冷語,又像是小兩口争嘴,連宮人都偷笑避了開去。

就這麽入了夏。

一日在太液池畔,熾繁正看阿園收睡蓮上的露水,阿愚忍不住張口道:“娘子,你不許我動宮中俸祿,咱們的錢都要用完了,這番要是出了宮,才真叫寸步難行。”

阿園睜大眼睛道:“宮裏還花錢嗎?有吃有穿有玩!”

熾繁略一思索道:“是我疏忽了。”

阿愚點頭:“吃用雖是宮中的,但日常小事,難免有用着人的地方。我們如今雖不比尉遲家在時,也不能很離了譜兒。打賞是要的。”

熾繁踟蹰,阿愚接着道:“所以我想,我們還得有生錢的法兒。前日和宮女聊起來,原來有許多針線好的人,做出宮樣繡品偷賣到外頭,銷路極好呢。咱們不如再重操舊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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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箋怕是不能了,”阿愚繞着指頭謀劃,“蓬萊殿窗子下頭擺一溜染缸,成何體統?好在冬裏做的芙蓉箋還多。我看箋不值錢,倒是你的字畫值錢。之前賣的扇子屏風兒,不是很好麽?”

“當真麽?”熾繁猶疑,“倒是閑着也是閑着……”

“那就定了!”阿愚拍手,“眼見端午将至,前三日恰是‘扇市’,你畫我裁,咱們好好賣一筆。”

正說着,宮人報尉遲将軍求見。

即便是負責宮禁安全的金吾将軍,後宮也不是可以随便進的。必要提前數日求恩典,且時限極短。

熾繁忙往蓬萊主殿走,遠遠就見四個黃門跟着一位英挺俊逸的将軍站在階下。

血親是一種奇異的東西,這位堂弟她過去并不常見,家變後更是杳無音信,但此刻看到他,熾繁眼眶仍感到隐隐熱力。

尉遲家就剩下他了。

尉遲武恭走上來恭恭敬敬行一禮,啓口道:“貴……長姐萬安。”

熾繁忙扶他起來,上下打量:“一切可好麽?”

尉遲武恭揚起劍眉:“都好,只是太清閑了些。白拿着将軍俸祿,卻并未征戰守土。即就是宮禁的事,也有數位副将安排。我打算求聖上派我去川南讨伐吐蕃,一舉奪回松州、安定、扶餘三州!”

“不可!”熾繁忙道。那是聖人與庫赤贊普十年協約的一部分。停停她方宛轉道:“金吾将軍這個位子,是聖人對尉遲全族的撫恤。你還年輕,雖說從小跟長輩耳濡目染,畢竟是紙上談兵。多與那些長年征戰的副将們請教,将來機會多着,勿要……”

“長姐!”尉遲武恭忍不住打斷:“長姐亦知我們尉遲家為聖人付出了多少!我便罷了,好男兒就該帶吳鈎上疆場,自博取功名。可長姐呢?聖人自從以皇後儀仗迎您入宮後,就再無晉封消息。這叫尉遲家的臉面往哪擱?聖人難道是顧忌你曾為……”說道這他忙低頭停下,俊臉憤激飛紅:“那也是為了聖人的緣故!”

熾繁覺得有點受傷。她從沒考慮過李玦會否因她官使女子的身份鄙夷她。當時他們都朝不保夕,況且她只想付出,并不想從他那得到什麽。現在這個“不想”,又已變作“不願”。但她的親人呢?

媚川為那個身份編造了遠赴東瀛的神話,而面前紅着臉的武恭,那份替她的不平裏,又有沒有一絲嫌棄?

“我與聖人,不是別人以為的那樣。我們……”熾繁遲遲地說,覺得難以形容:“總之是清白無尤。”她忽然有些疲倦:“你有建功立業的心,這極好,父輩們的血流在你的血裏,它會指引你去該去的地方。至于我,雖不能繼承這份榮耀,卻仍有我的去處。你放心。”

看着弟弟,她又加上一句:“我也不會有辱尉遲這姓氏。”

“可是……”尉遲武恭還要說什麽,被熾繁微笑打斷:“時辰不早了,你該出宮。好自珍重。”

看着堂弟的背影,熾繁不由有些擔心。她在長安貴族圈長大,深知一個新貴崛起,那些逐利之輩就會螞蝗一樣蜂擁上來。若有人為讨好金吾将軍,遞折子替自己要名分,卻如何是好?

還未理出頭緒,阿愚卻已颠颠地往書案上鋪紙研墨,催着她寫畫了。

“再沒見過你這樣性急的主子,使喚人說來就來。”邊蘸筆,熾繁邊道:“無論題詩作畫,都要講求一個意境。或在雨後,或在月出,擇一心清氣靜的時候,把自己心裏的意思表達出來。這會汗都沒擦,就急匆匆叫人寫……”

“罷了吧!”阿愚不屑:“當年府裏為娘子擇了多少書畫名師,哪個不是學兩日就丢在脖子後頭。為趕課業,有回你還邊吃點心邊畫呢!把蒲桃漿子灑在雪浪紙上,廢了好大一張。”

熾繁噎住,阿愚忙又哄她:“快寫快畫,沒幾日了,這錢要得緊得很呢!”

熾繁無奈,只得草草敷衍上去,直弄到上燈時候。正畫着一幅扇面,口渴了,因不耐道:“茶!”便有人遞了茶盞來。熾繁飲一口:“燙!”那人就接過去,聽得細細吹了吹,又遞回她手裏。熾繁接過一氣飲了大半,擱下筆,揉揉眼睛,扭頭一看,茶湯潑了出來:是李玦。

李玦今日散朝早,理了江淮疏浚事宜就回了蓬萊殿。問過宮人,一路尋到書房,就見熾繁穿着雨過天青绡春衫子,焦頭爛額地俯在那寫畫,已繪好的扇面、小屏在旁邊厚厚積了一沓。

他緩步走近她,只見她有些松散的發髻上用玉搔頭挽着一朵白睡蓮,瓣已有些萎了,鵝黃的蕊散下來,花粉搭到額角上。他好容易忍住擦拭那白皙瑩潤的額頭的沖動,就見她要茶。

茶潑了,李玦拿過她手內的茶盞穩放在一邊,又抽出金線絞邊白絲帕子擦擦手上濺到的茶湯,然後無事般開始檢閱她的作品。

“這屏風上的青碧山水,是李思訓的畫法,”李玦說,“但是他的出鋒精細,山木有風雨初過之美,你太急躁了。”

他又撿起一張團扇扇面,“這美人的衣裳,線條應該是自肩至踵,你兩下裏起筆,停在這,就不流暢了,沒有衣帶欲飛之狀。”

“這梅花……是梅花麽?有寒雀,而無寒意。”他搖頭對一尺幅。

熾繁擡手揉太陽,肅肅臉勉強一禮:“聖人萬安。不打擾。”說罷就要走,卻被他叫住:“等等,聽封。”

熾繁站住,真是怕什麽來什麽。一旦受封,就真成了天家的人,一輩子逃不出這個牢籠。她雙手握緊了,嘴上忙攔道:“聖人!熾繁不能受恩。”

李玦的表情有些奇怪:“為何?”

熾繁忍不住道:“為何?你以為這樣就是待我好麽?把我拔出官使女子的泥塗,讓衆人鄙夷又欽羨?”李玦不語,她又繼續道:“而且聖人預備封我做什麽?皇後已有了,那就是貴妃。實話講,我不欲做什麽貴妃!你母親不就是貴妃麽?可又如何?”

這話說的很重了。李玦的臉上有一瞬失去了表情。

這時玉奴端着鎏金雙鶴盤進來,上頭放着的卻不是嫔妃寶冊,而是一封文書。

熾繁只得揭開一看,卻是一份平常的授職文書,尚書省簽出的,“授崇文館九品校書職,掌校雠典籍、訂正訛誤,協修《群書四部錄》……”

底下共有四人的名字,王建,皇甫瑁,柳易行,還有一個是:尉遲熾繁。

熾繁呆住。校書官階雖小,但要求資歷卻高,常需進士或同等出身。大炎最博學的鴻儒,最盛名的詩人,往往聚集在崇文館。因她愛詩,父親曾取笑她為“吾家女校書”,她便驕傲地答應。但大炎立國來,從無真正的女校書。

這事前無古人。

李玦已恢複了散淡,負手走到窗前緩緩道:“好麽?我朝先有過兩次校書編目,但書山詩海,都未真正完成。我有心親身參與,完備整理天下群書,卻被冗事纏身。我郁儀園裏的詩書,你最熟悉,那此次詩歌一項,就将你加入。”

熾繁呆呆的,他繼續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擇日就上任罷。”

熾繁在他面上認了半晌,那玉雕的輪廓上沒有戲弄的意向。

“那,那我也去住自由了麽?”與詩書為伴,且不必再住在宮中?

“當然,你是命官。”他輕輕轉身走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不用懷疑,從此我們“吃飯”(熾繁)吃國家飯,是文化部公務員啦。要自尊有自尊,要俸祿有俸祿,要啥有啥。

熾繁:你說真的?要李玦滾行嗎?

作者:……不好吧。

熾繁:你走近點我保證不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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