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質子府中,看到嬴政過來的燕執臉上帶着燦然笑意,似乎現在只是二人久別之後的相聚而已。
來時尚且心情沉重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小孩兒,終于等到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了,看燕執笑的開心,嬴政揉了揉眉心,竟是将剛才想好的說辭忘的一幹二淨。
這麽多年了沒有一點兒長進,怪不得被人算計到這等境地。
無奈嘆了一口氣,嬴政周身氣勢稍緩,終于還是放棄最初想的話題轉移到這人這些年在邯鄲過的怎麽樣,最重要的是,離開邯鄲之後的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如今手中能用的人不多,能查到的事情也有限,對燕國王都內的事情也不甚了解,燕王究竟為何如此厭惡公子執直到如今他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
搖搖頭在燕執旁邊坐下,沒有在王宮中讓人不辨喜怒的氣勢,這時候的嬴政只是一個擔心弟弟的兄長,“當年離開邯鄲,真的只是山匪劫道?”
“你覺得呢?”将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燕執一手撐臉歪頭反問了回去,半大的少年懶洋洋的擡眼,眼中全然是對他的信賴。
對這小孩兒的依賴很是受用,但是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沒個正行的模樣,嬴政皺緊了眉頭,“好好說話!”
在邯鄲時阿執一向沉穩,定是跟着蒙恬學壞了,小孩兒脾氣沒個定數,果然不能讓阿執過早去軍中。
對秦軍中将士的脾性非常了解,在作戰時那是虎狼之師、六國懾服,私底下更是性子桀骜,秦人聞戰則喜并不只是說說。
原以為就算書信中說的再好,他們再見面時也會有些生疏,沒想到就算過了那麽多年,這人心裏還是當他是個需要保護的小孩兒,沒有半分因為身份而帶來的疏離。
燕執心中微燙,坐直了身子正經回話,“邊境埋伏的有刺客,是燕人。”
“燕人?”不緊不慢将這兩個字又重複了一遍,嬴政眉頭皺的更緊,“何以見得?”
“當年在邯鄲時學了燕國的文字,箭頭上刻有燕國特有的符號,姬丹以前說過,我認得。”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看了看眼前人的神色,燕執有些猶豫的問道,“你知道姬丹在燕國怎麽樣嗎?”
他原來想着有機會了就讓人去燕國讓大侄子知道他沒死,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還不等他有機會,燕王就搞出了這麽個事情,不用他特意去說大侄子也能知道他還活着了。
“他堂堂燕國太子,自然是好的很。”語氣中不自覺帶上了些不愉,嬴政冷哼一聲,看燕執似乎被他的話吓到了才收斂了些,“燕國朝政混亂,姬丹在那裏游刃有餘,無需擔心。”
“嗯。”燕執點了點頭,然後将目光放在案幾上的酒樽之上,三言兩語将他在外面的事情解釋了一下。
表面神情不變,心裏卻又掀起了波瀾,燕執想不通,兩人在離開邯鄲後沒有半分交際,燕國和秦國之間關系甚至比以往更好,嬴政和姬丹之間是如何有了嫌隙的?
方才這人語氣中的不滿他聽的一清二楚,倆人之間的不愉快在現在就已經開始了嗎?
燕執的心思漸漸跑遠,旁邊嬴政的臉色也不怎麽好。
捏緊了拳頭看着眼前的少年輕描淡寫将在外的事情說完,嬴政眸中閃過一抹暗光,“所以,你就孤身一人留在趙國,沒有回燕國,也沒有想過來秦國?”
被這個問題問的愣了一下,看着嬴政黑沉的臉色,燕執慌忙解釋道,“我身上帶的有盤纏......”
說着說着就弱了下去,燕執抿了抿唇,然後就不再說話了。
那種情況下,他怎麽可能選擇來秦國?
他不是真正的小孩子,遇見什麽事情就想找依靠,更何況當時根本沒有依靠可以讓他選擇。
他是瘋了才會選擇那時候去秦國,身份的問題暫且不說,只嬴政的态度他就不敢确定,就如現在,如果不是因為蒙骜将他的行蹤告知了秦王,他依舊不打算主動湊上去。
可惜,事與願違,不過還好,雖然不知道這人為什麽對姬丹有不滿,對他卻還是和當年一樣,接下來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他總會将其中的緣由找出來。
他在這裏最親近的就是這兩個人,現在還不是秦國大肆出兵的時候,有什麽事情不能說明白,非得不死不休?
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似是都想到了當時不管去哪兒都不是個好主意,沉默的氛圍讓人格外不舒服,燕執往旁邊挪了挪,然後指了指外面攢動士兵,“就這麽把看守的士兵撤了真的沒事兒嗎?”
順着燕執的視線看過去,嬴政勾唇冷笑,骨節分明的大手按在了這人肩膀之上,“阿執,你要記住,我才是秦王。”
就算他呂不韋有天大的本事,就算現在他這個秦王受制于人,就算偌大的王宮中沒有一個可信之人,總有一日,他會拿回屬于他的一切。
“不用為了我壞了計劃,我一個人在這兒沒事。”直視嬴政的眼睛,燕執搖了搖頭,“現在不是和呂相鬧翻的時候。”
呂不韋把持着秦國朝政,對秦國不是全無好處,這些年他派兵工區周、趙、衛,之前亦是出兵攻韓,立三川、太原功勞顯著,如今的秦國缺了呂不韋,只怕人心會亂上很長一段時間。
更何況,現在還不到嫪毐亂政的時候,嬴政想從呂不韋手中奪權只會落人話柄,呂不韋權大勢大,成功的幾率如何無人能猜到。
始皇帝如今還只是十六歲的少年人,不是後來那個得了秦國數位将領忠心能平定叛亂的帝王。
“就算秦兵守衛森嚴,我想出去他們也攔不住。”眨了眨眼睛讓嬴政安心,燕執伸了個懶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這些。
神色微暗看着和以前一樣為了不惹麻煩裝作什麽都不在乎的燕執,嬴政起身站到了旁邊,陽光被他擋在身後,從燕執的角度望去連面容都不甚清晰了。
“将這些告訴我,你就不怕我和呂不韋一樣?”
清楚呂不韋和他究竟是什麽關系的燕執頓了一下,然後果斷搖頭,“不怕,你不會。”
這人怎麽越長大越沒有安全感,在心裏感嘆了一句,燕執看小孩兒一樣看着嬴政,他知道君主都是多疑的,但是這人才多大,怎麽就能想那麽多?
他一個活了兩輩子的人尚且沒有想到這些......
想到這裏,燕執脊背一涼忽然意識到,他對以前在書上看到的東西有些過于信賴,這裏不是書中那寥寥幾筆,他也不知道嬴政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萬一嬴政和呂不韋現在的關系很好呢?
剛才一臉堅定,現在又不知道想到哪兒去了,知道這人向來喜歡胡思亂想,嬴政微微勾起唇角,“還是這麽傻,你一個人在外面怎麽活下來的?”
對人這麽不設防,沒有被人将盤纏騙光,真是上天庇佑。
周身寒意盡散,唇角帶笑的秦王側身将窗子外的陽光漏進來,“等你長大還能這麽想就好了。”
擡眼看着忽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嬴政,燕執有些恍神,這人難不成現在就要反抗呂不韋的掌控?
如此想着,燕執下意識的開口問道,“你要幹什麽?”
還好,還有點警惕心。
笑着回頭坐了回去,嬴政慢條斯理在案幾上扣了兩下,“不做什麽,正如阿執所說,寡人年紀尚小,不宜和呂相翻臉。”
這人雖是笑着,眸中卻沒有半點笑意。
燕執瞬間繃緊了身子,未來一統七國的始皇帝,現在就已經顯露出不同于常人的一面,如果不是确定這人幾乎沒有拿過刀劍,他甚至以為這是屠過萬千人之後才會有的喑啞之語。
仿佛剛才是錯覺一般,嬴政似笑非笑看向燕執,“聽蒙老将軍說,阿執很喜歡待在軍中?”
狐疑的看着忽然将話題轉到這裏的秦王,燕執往後撤了一點然後沒好氣的說道,“怎麽,如今這情況還能讓我再去軍中不成?”
說起來這個他就來氣,如果不是忽然一道接燕質子入秦的诏書,他何至于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眯了眯眼睛湊到嬴政身邊,燕執捏緊了拳頭咬牙問道,“實話告訴我,燕國那邊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伸手揉了揉眼前的腦袋,嬴政把人按了回去,“你王兄對你無甚好感,留在秦國就好,軍營裏不能明目張膽過去,但是蒙恬短時間內不會離開。”
有些詫異的挑了挑眉,燕執勾了勾唇角,“所以?”
“我秦君用人,從來不問出身。”毫掩飾直視燕執的眼睛,嬴政眸中帶了些許深不可測,“我知你不尋常,蒙骜将軍亦道此子或可再起武安君威風,阿執,你可知這是什麽意思?”
武安君白起,戰國名将,被後人謂之“人屠”的殺神!
這樣的人,留在自己手下那是極大的優勢,一旦處在對手的位置,那就是一場災難了。
一臉慎重對視回去,燕執扯了扯嘴角,“蒙将軍謬贊,燕執只是一無名小卒,不敢擔此厚望。”
眼中笑意愈發濃重,嬴政看着一臉警惕仿佛受驚兔子的少年,尾音拖長慢悠悠又問了一句,“真是這樣?”
兵法,用兵作戰的方法、策略施詐于漫漫千軍,後人所用皆基于前人經驗,在此之上再加延展。
燕執不清楚蒙恬他們接受的是怎樣的教誨,但是他所學的皆是軍師所教,那些東西都已經刻進了骨子裏,就算他再怎麽遮掩也和這個時代的人有些不同。
之前為了留在軍中,他在蒙骜眼前很是出了一把風頭,但是沒想到老将軍沒有任何替他保密的意思,不光忽悠了呂不韋,連帶着他們家王上也一起忽悠了。
一臉嚴肅看着嬴政,二人對視了好一會兒,燕執還是敗在了這人看不出情緒的眼神之下。
命只有一條,他還不想什麽都沒幹就丢在這裏。
“阿政,你會是一位偉大的王。”
一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千古一帝。
聽出了燕執話中的意思,嬴政又恢複了親切兄長的樣子感嘆道,“我們阿執也學會說話了。”
似乎把自己賣了的燕執: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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