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敗仗
“皇後這是在求朕?”姬杼反問道。
“不是求,是交易。”蒼郁反駁。
“皇後用一件分內之事就想求得朕一個允諾,怎麽看朕都很吃虧。更何況,這件事朕有必要管嗎?”姬杼笑得涼薄:“朕看不出同皇後做這筆交易有什麽必要。”
“就算貴妃因此卧病不起也沒關系?”
“皇宮是什麽地方她應當很清楚。大權朕都給她了,若是不僅鎮不住後宮,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這般無用之人,朕留她何用?”
從他平淡的語氣和面無表情的臉,一點也看不出他在說那個和他默契十足的女人,更看不出那個女人曾經救過他的命。
蒼郁忽然想起了過往的某些瞬間,先前她很努力去想想不出來,如今卻突然冒出來了。
就算他肯同她交易,她也得先掂量自己那點骨頭夠不夠他塞牙縫。
“皇後只是想同朕說這樁事麽?朕尚有許多政務要處理,如果皇後沒有別的有趣的‘夢’要悄悄告訴朕,朕就不奉陪了。”姬杼已經不耐煩了,手指輕敲着桌面。
在眼前這個人看來,他是君,其他人為他做任何事情都是分內之事。
她如是,元貴妃亦如是。縱然被蒼氏逼得伸展不開手腳,他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君主。
這樣的人,會在乎什麽樣的人對他有用嗎?
可用者留,無能者棄之,就算幫得到他,也不能夠依仗功勞向他提出任何條件。
只看他願不願意給罷了。
“我想與陛下聯手,扳倒蒼氏。”蒼郁道。
姬杼嗤笑:“朕不知皇後緣何出賣蒼氏,但朕偶然知悉皇後自幼依靠蒼氏接濟才能存活至今,不忠不義之人,朕恥于與之談任何交易。”他絲毫不顧及蒼郁的臉面:“蒼氏千挑萬選,卻選中了你,看來蒼氏确實無人可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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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忠、不、義。
他既然知道自己自幼依靠蒼氏接濟才能生存,又怎能查不到她被逼入宮、母親因而自缢的事實?
若非父親為保護主家大爺而身亡,她和母親何須仰人鼻息,乃至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她試圖反抗,就成了不忠不義?
“先皇大約膝下确實沒有更像樣的兒子了,才選了陛下繼承皇位吧。”蒼郁不知道自己刻薄起來也是如此尖銳,怒極而笑:“一年前的氏族志,為首是太原蒼氏,姬氏屈居第二,天底下可有聲名居于臣子之下的天子?皇後之位空置一年有餘,最終不得不棄全力提拔的元氏而依舊選蒼氏,便是我長着與蒼芸相似的面容,也知絕非陛下長情之故;費心費力以命相博,折騰一出賢妃救駕的戲碼,卻只能止步于貴妃;蒼氏牢牢把着戶部,一手遮天,縱然陛下強行安插了一個元故,想來也無甚收效……
“蒼郁不取非己之物,不貪無主之財,安安分分做良民,卻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陛下亦畏手畏腳,只因為無數人困于小忠小義,忘記君主和天下大義,使得蒼氏坐大至斯!陛下本該懲治遏制蒼氏,卻無所作為,逼得蒼郁不得不反抗,反怪蒼郁不忠不義。敢問陛下,若是蒼郁忠于蒼氏,令蒼氏更肆無忌憚,天下生靈塗炭,是否就夠忠義了?蒼郁雖為無知女子,卻也知該忠君主,該效天下大義,而非助纣為虐!”
蒼郁想到重活一世仍無緣再見母親,無處發洩的悲苦湧上心頭,若是眼前這個人能夠壓制得住蒼氏,若是他極力拒絕蒼氏女子再度為後,自己何須母女分離、茍延殘喘,又何須受他言辭之辱?
可在這個人眼中,自己只能任由蒼氏欺淩,反抗便是不忠不義。
姬杼面無表情地聽她說,直到蒼郁說完許久以後,才開了口,語氣令蒼郁很想拆根亭柱抽他一頓:“說完了?能自己把脖子塞到鍘刀底下又拔出來,皇後很是狡猾。”
說完這句,他起身往外走,徑自下了階梯,登上了辇車揚長而去,壓根就不管他的皇後還在假山上,清漪園離長信宮少說也有一裏路!
蒼郁見他獨自走了,頓時冒出一身冷汗,只覺得腿腳都使不出力來了。
淋漓盡致的發洩倒是爽快了,回頭血流得更爽快。他是君,而她什麽都不是。所以她一時腦子發熱才說了那前半截話,中途看着他殺人般的眼神覺得不對勁,便硬生生地将後半截圓到了天下大義上。
所謂伴君如伴虎,老虎就算是在籠子裏也是吃肉的兇獸;而她再張牙舞爪,也是被扔進籠子裏的一塊肉。
吃不吃,只看他的心情。
死于一時意氣的口舌之争,未免太沒價值。
她并不适合與這些人鬥,蒼郁心想。
她從小就活在市井中,此前最費心的也不過是買東西時将價格壓低幾個銅子;而這些人出手便是人命。
若能避開這些人多好?她本就不該在這裏。
可她不能逃啊。重活一世,若還像上一世一樣窩囊,連母親的仇都報不了,不如趁早拿根面條吊死。
就算仍舊是死路一條,上一世已經死得那麽難看了,這一世掙紮一下,也許能死得有尊嚴點吧?
蒼郁坐了不知多久,終于回過神來。
姬杼這個大混蛋!足足一裏路啊!竟然扔下她在這裏不管!
這會兒已是正午,天氣正熱,從清漪園一路走回去,走到長信宮門口她就該熟了。
蒼郁懷着滿腔對姬杼的熱情問候悲憤地爬下山,忽然聽得一陣車輪滾動的聲音,擡首望去,卻是一輛未載人的辇車和數名宮人正往她這邊來。
她不禁怔住。
為首那人皮膚非常白,蒼郁認識,是趙常侍,前世就一直跟在姬杼身邊。姬杼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只有少數幾個巍然不動,趙常侍就是其中之一。
處于他這種位置的人,難免有些狐假虎威趾高氣昂,可趙常侍從不跋扈,待人很是和氣。
趙常侍走至她跟前,行了禮,說道:“陛下請娘娘去長慶宮共用午膳,娘娘請上車。”
姬杼回去後越想越氣、仍決定把她脖子塞鍘刀下面去,所以請她去赴鴻門宴麽?
“請回去告訴陛下,孤不想去。”蒼郁扶着太湖石,冷冷說道。
倒不是怕這頓飯真成鴻門宴,而是再卑微她到底也是皇後,他說扔下就扔下,說請她吃飯她就該屁颠地滾過去?
“素聞娘娘親和愛民,想必不會為難小的們。”趙常侍謙卑地笑道:“若是辦不好陛下的差事,小的們也不必回去了,還望娘娘體恤。”
便是皇後,對這些宮裏的老人也不能不給幾分面子,他話說到這份上,蒼郁再拒絕就顯得太不通達了。
“先送孤回長信宮梳洗打扮一番。孤才從假山下來,形容狼狽,不可就這樣去見陛下。”蒼郁退了一步。
見她肯退讓,趙常侍并不堅持,便先送了她回長信宮。
沈嬷嬷等人已等了她許久,見她進門,李嬷嬷與趙常侍套近乎,沈嬷嬷則跟着蒼郁進了東次間,問她:“可與陛下說了?陛下怎麽說?”
“陛下尚未答複。我一會兒要去長慶宮用午膳,勞煩嬷嬷先喚人替我梳洗打扮。”蒼郁答道,掩飾着疲态,裝作信心滿滿的樣子。
沈嬷嬷頓時覺得此事八九不離十了——不然為何突然邀她去長慶宮用膳?皇帝到後宮用膳是常有的事,卻極少召喚後宮諸人前往長慶宮。“我就這去安排。”她喜道。
“嬷嬷,我是不是該穿得隆重點?”蒼郁假作不解地問。
“那是自然!”沈嬷嬷說道,很是為蒼郁的上道感到寬慰,轉身便呼喝宮女找來新做的織金錦的裙子。
一時間,自蒼郁入宮後,長信宮前所未有地熱鬧。
不多時,依舊被裝扮成蒼芸的蒼郁就被沈嬷嬷推了出來,蒼郁很是無語,她原打算多混點時間、餓死那個混蛋皇帝,奈何今日宮女們手腳都特別快。蒼郁記住了動作最快也最積極的那一個,決定回頭扣她月銀。
不說這一世,就是加上一世一起,蒼郁也是頭一次進長慶宮。
格局與長信宮差不多,但其中擺設比起長信宮要沉悶些——蒼芸愛玩,長信宮中擺着許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而在長慶宮中看不到那些東西。
沈嬷嬷随同蒼郁一起來的,卻被攔在了正殿之外。趙常侍抱歉地說道:“長慶宮按例是不得随意進入的,陛下只傳了娘娘,還請嬷嬷在配殿稍候片刻。”
沈嬷嬷雖然心急,終歸是多年的老人了,便去了配殿等候。蒼郁是無她更自在——省得有一雙眼睛老盯着自己是不是從裏到外都扮成蒼芸的樣子,自是樂得如此。
“皇後來得頗遲。”姬杼果然沒有先自己吃,神色很是不滿。
蒼郁掩去得色,恭敬道:“陛下邀臣妾用膳,臣妾自當好好打扮一番,方不辜負陛下心意。”她微微低下頭去,姿态優雅——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為頭飾太重了,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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