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子不報仇,非子也
梅雪被關押在長信宮一處偏僻的房間,這裏是堆放雜物用的,散發着一股潮濕的黴味。
她認罪認得及時才沒有被施以任何刑罰,卻不能不憂心未來的命運。對于沈嬷嬷說的會讓她在長信宮伺候的話,她不敢信,阿娘從前處置過不安分的小妾,便是收買了那小妾的婢女污蔑小妾,可事成之後,阿娘卻命人将那婢女投了井。
“背叛自己主子的人不可信。”阿娘說:“她能貪利背叛一次,也能背叛第二次,并且你永遠不知道她會在什麽時候咬你一口。”
沈嬷嬷那樣的人,一定也會這麽想吧?她今天為了活命出賣元貴妃,以後也能為了活命出賣皇後,等這件事結束了,她一定會被暗中處理掉。
今日之前,她還覺得一切都非常順利,來日的尊貴與富榮已在眼前;哪知功虧一篑,現在除了無盡的對死亡的恐懼,她一無所有。
都怪眠畫那個忘恩負義的小賤人,她恨不能飲其血啖其肉!自己對她那麽好,她不感恩圖報便罷了,連通風報信也不肯,早知就該扔着重病的她不管,讓她自生自滅!
想到死,梅雪害怕得哭了起來。
“皇後猜錯了,朕不過覺得你們女人之間的争鬥太無趣,朕這麽忙還得分神作戲,不值得。”姬杼涼聲道。
“那麽陛下就別納這麽多女人呀。”蒼郁眉眼彎彎:“三個女人一臺戲,這麽多女人,可不天天唱戲給您看。少納幾個陛下就清淨了。”
姬杼橫了她一眼:“那還要皇後何用?”
“要你何用”真是萬用金句,尤其姬杼用那種盛氣淩人的表情說出來,簡直讓人想戳他三萬刀!皇後是當管家婆來擦屁股用的嗎?蒼郁憤憤不平地想。
待兩人坐定,蒼郁掃視了一圈,見長信宮衆人俱在,只缺眠畫。此時趙常侍來報,說元千月也已到了長信宮門外。
蒼郁已有好些時日未見元千月,此時見到她,不由得大吃一驚。沈嬷嬷與李嬷嬷下的藥這麽重?
她比數月之前瘦了許多,兩頰微微凹陷下去,臉色白得像紙,烏發也只随意绾了個垂雲髻——盡管憔悴,卻又別有一股病美人的風采。只是若無身旁的宮女扶着,怕是一刻也站不穩。
“嫔妾拜見陛下,拜見皇後娘娘。”她說話亦是有氣無力。
蒼郁望向姬杼,見他神色絲毫未動,只好主動開口道:“來人,賜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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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擔心元千月撐不到結束。
長信宮宮人搬了座榻來,元千月躬身謝過蒼郁,緩緩地坐了下去。“嫔妾不知陛下和娘娘喚嫔妾來所為何事,不過今日嫔妾前來,亦希望陛下能為臣妾主持公道。”元千月孱弱地說,看樣子是想反客為主。
“陛下,皇後娘娘。”沈嬷嬷站了出來:“老奴以為眼前之事十分緊急,是否先提那小宮女前來對質,容後再議貴妃所言之事?”
蒼郁見好戲還未開場就已有争執,心中立即湧出不祥預感,果不其然,耳邊傳來姬杼淡然的聲音:“今日發生之事既是與皇後有關,便由皇後決定先處置哪一樁吧。”
他這是只想看戲了。
照常理,當然是先處置梅雪那一樁更有利,然而蒼郁見沈嬷嬷對自己使了個眼神,于是開口道:“貴妃不妨先說。”
沈嬷嬷雖然想速戰速決,但又怕元千月手裏有後招,為防萬一,這才暗示蒼郁讓元千月先來。
“嫔妾謝皇後娘娘。”元千月說道,突然轉向姬杼,兩行淚滾落下來,她帶着哭腔重重地磕下頭去:“嫔妾有負陛下恩澤,未能保住陛下的孩子,請陛下為那可憐的孩子主持公道!”
孩子?
元千月曾懷過皇嗣?
沒想到是這麽大的事,非但沈嬷嬷和李嬷嬷,連姬杼也愣住了。
原本只是看戲的姬杼猛然起身,冷聲道:“貴妃何時有了身孕?孩子又是怎麽一回事?”
而本來要被迫演戲給姬杼看的蒼郁,只是默默撫摩着尾指上金鑲翡翠的護甲。
元千月擡起頭來,額頭上磕出的紅痕觸目驚心,她側首囑咐身畔的宮女:“心玉,叫菱花将東西呈上來吧……”
心玉便退出殿外,不多時與另一名宮女各捧了個托盤進來。
心玉手上的托盤裏盛着一些藥渣,而那名叫菱花的宮女手中托盤裏是數份有些顯舊的藥單。
元千月坐在榻上,聲音因着抽泣而斷斷續續:“皇後娘娘入宮之前數日,嫔妾只覺身子不适,請了王太醫診治。王太醫說嫔妾已有身孕,但日子尚小,且嫔妾身子太虛,恐保不住孩子,須得好生将養。嫔妾怕出意外,才将這個消息瞞了下來。哪知四個月前病了一場,吃了醫署送來的一碗藥,腹痛如絞,血流不止,孩子……孩子就……”
沈嬷嬷和李嬷嬷俱是大驚。
本朝先祖子嗣不旺,險些被異姓王奪了江山,因此歷代皇帝都極其重視子嗣,後宮諸人,但凡查出欲戕害皇嗣者,歷來斬無赦。
托盤中的藥渣,必是當時的湯藥無疑;而那些藥單則是另一樁力證。
元千月準備了這麽些證據,是打算要了某些人的命吶!
果不其然,只聽她道:“嫔妾失去孩子,傷心不止,更愧對陛下,因此一直不敢告訴任何人。可嫔妾的孩子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沒了,數月來嫔妾一直暗中查找,終于叫嫔妾找到了證據。心玉手上的便是當時的藥渣,已由王太醫查證是落胎藥無疑;而菱花手上的是數份看來并無害處的藥單,可每份藥單上取一兩種草藥,即可配制成落胎藥,且此落胎藥僅從味道和色澤上,根本分辨不出是治病的藥,還是害人的藥。”
“而這些藥單,俱是長信宮李嬷嬷要醫署開出的!”元千月厲聲喝道,仿佛傾盡了全身的氣力,溢滿憤怒的雙眸緊緊盯着李嬷嬷。
李嬷嬷愣了片刻,這才結結巴巴地反駁:“你……你胡說……你血口噴人……”她跪倒在地,向着姬杼不停磕頭:“陛下明鑒,老奴不知元貴妃在說什麽!老奴便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戕害皇嗣啊!”
“住口!”姬杼冷冷看着面前的人,繼而看向元千月,問她:“藥單從何處來,何人可證明是李嬷嬷索要?”
“回陛下,是從醫署趙醫師處取來,趙醫師與江醫士皆可證明是李嬷嬷。”元千月一字一頓地回答,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傳太醫令王太醫,醫署趙醫師,江醫士。”姬杼沉聲道。
趙常侍不敢有任何耽擱,疾步走出殿外。
李嬷嬷跪伏在地上,不敢擡頭。
“陛下。”一直沒有出聲的沈嬷嬷站了出來:“太醫令與醫署距長信宮頗有一些路程,想必他們一時半會到不了,可否容老奴先禀明長秋宮宮人在長信宮投毒之事?據那宮女說,元貴妃自從病後,一直疑心長信宮,卻找不到證據,才派她來暗中藏毒,以期指證長信宮。元貴妃卻說已有證據,可見兩人中間必有一人在撒謊。長信宮自先皇後以來一直本分克己,無論今日為何兩番遭遇橫禍,也無論旁人拿出多少‘證據’指認長信宮,公道自在人心。懇請陛下,先聽聽長秋宮宮女梅雪如何說。”
她先是望向姬杼,接着看了看蒼郁。
蒼郁這才起身,在姬杼面前單膝跪下,央求道:“陛下,臣妾絕不敢害陛下的孩子,還望陛下兼聽則明,還臣妾一個清白。”
姬杼轉過頭來,眸中除了冷漠,看不出別的情感。
蒼郁是不敢,甚至未必肯;她背後的蒼氏可難說。
“将那宮女帶上來。”他冷冷地說。
“翠娥,傳話給眠畫,叫她将那長秋宮宮女帶過來。”沈嬷嬷話是對翠娥說的,雙目卻緊盯着元千月。
元千月卻只是看着姬杼,默默流淚。
不多時,翠娥跑回來了,仿佛被惡鬼追逐着似的;她身後不見梅雪。翠娥面容扭曲,似乎遭受了極大的驚吓:“嬷嬷……嬷嬷……不好了!眠畫……眠畫她殺人了!”
房間許久未曾使用,散發着一股潮濕的黴味,以及濃濃的血腥。
渾身是血的眠畫手中拿着一柄猶在滴血的刀,低頭看着腳下杏目圓瞪、不甘合眼的梅雪。那具嬌小的身體已失去了生氣,臉上淚痕猶未幹涸。
“你是栾氏?”
“是,奴婢眠畫,在長信宮當差。”
“你為何要殺林氏?”
“是嬷嬷叫奴婢殺的,她說殺了林梅雪,大家就會認為是貴妃娘娘害怕事情暴露才殺了證人。”
“林氏是去藏毒的嗎?”
“是,但即使她不藏毒,嬷嬷也會藏別的東西進去,污蔑貴妃娘娘。”
“是沈嬷嬷與李嬷嬷下藥害元貴妃腹中胎兒?”
“是。”
“你答得如此痛快,是否有人收買了你,叫你栽贓給皇後?”
“不是。”
“看你年紀不大,為何對殺人一絲膽怯愧疚也無?你不怕死?”
“林氏當年為強買奴婢家中家田地,與蒼氏勾結污蔑奴婢阿爹劫財殺人,令奴婢家破人亡。子不報仇,非子也,奴婢為何膽怯愧疚?忍辱負重多年終于能告慰爹娘,何以懼死?”【1】
那天,王太醫、趙醫師、江醫士俱證明了元千月所言屬實;趙常侍請來劉太醫為元千月診治,證明元千月确實曾于數月前滑胎。
而眠畫的證詞證明了沈嬷嬷與李嬷嬷不僅戕害皇嗣,還欲誣告元千月。
沈嬷嬷、李嬷嬷并長信宮所有宮人都被下了大牢,待審訊結束後即刻問斬;而皇後蒼郁被幽禁在長信宮,不得邁出宮門一步,皇帝甚至沒有說會幽禁多久。
無人的長信宮顯得空曠幽深,每一步似乎都能聽到回響。
蒼郁拈起三根香點燃了,凝神靜氣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子不報仇,非子也。阿娘,這一世阿郁必不讓您枉死。”
回望空寂的宮殿,蒼郁唇角揚起一抹淺笑。權勢遮天又如何,從此姬杼必不會再允許蒼氏将眼線放在長信宮,從前蒼氏牽制着她一舉一動,此後只能聽之任之!
這一世,她必傾覆蒼氏!
《秋宮風露》卷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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