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廢棄的宅子

冬天的風像刀子似的,一陣陣不是刮在臉上,而是劃在心上。

“我還是陪阿郁一道去吧。”姬杼說着,面上帶笑。怕惹人注意,他自從下了馬車就換了尋常的稱呼同蒼郁說話。

風掠起蒼郁鬓邊碎發,拂起鬥篷,獵獵作響。

她緊緊抿着唇,腦中瞬息翻覆百千個念頭。

姬杼已邁開了步子,走到她身後,回過頭來望着她:“是這邊麽?風這麽大,阿郁怎地還在發呆?”

“外面風太大,你身子才剛好,若是不小心病了,我可就真沒臉見人了。”蒼郁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幹澀。她可以帶任意一個宮人去見連陌,唯獨不能是姬杼。

她不怕姬杼發現什麽。她與連陌清清白白,經得起他的查驗。

可她不想讓連陌見到姬杼。

她失蹤了一年,再見面卻帶着自己的夫婿,還要他幫自己做事,連陌會怎樣看待她?

多麽水性楊花的一個女人啊,怎能如此厚顏。不用連陌有任何反應,蒼郁自己已覺不齒。

其實她不該來見連陌。

連陌心地善良,像夏日透過樹縫的陽光一樣幹淨;而她害死過人,對傷害別人亦越來越不在乎。這樣惡毒的她,怎配再見到連陌,怎敢再向他提要求?

可她不知道還能求誰。蒼森每日出入蒼府,不知身邊有多少蒼瑁的眼線,一個不小心被人揪住了把柄,便是滅頂之災。沒有人認識連陌,他比蒼森安全許多。

出于這樣的考量,蒼郁才想順路來見一見連陌。

若能夠,她更希望是自己親自去母親墳前上香。

可是眼下更要緊的是打發姬杼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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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那麽弱。”姬杼冷哼:“走吧,快帶路。你快些訪完故友,我還等着去辦別的事。”

“出宮時間苦短,不如你先去辦你的事,我稍後去同你碰頭?”蒼郁一聽他尚有要事,連忙提議。

“辇車只有一輛。”姬杼言簡意赅。

“我可以自己坐轎子去同你碰頭。”蒼郁定了定神,繼續試着游說他放棄同去的念頭。

“我可做不出那種事,但我也不可能去坐那些一點也不舒服又髒兮兮的轎子。”姬杼的理由比她“充分”得多。

“沒關系,我不介意……”蒼郁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我不能忍,事關男人的尊嚴。”很有尊嚴的男人一臉不滿的神色:“你究竟在猶豫推阻什麽,故友不能讓我看到嗎?”

他的問話給了蒼郁靈感,蒼郁靈機一動,說道:“他脾氣怪,不喜見生人,若你也同去,說不得他連我都不肯見了呢。”

“叫宮人闖進去,将他揪出來。”姬杼仍舊是這麽簡單粗暴。

“你一定沒什麽朋友,哪有這樣對待朋友的。”蒼郁很是同情地望着他,卻見到他臉上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是啊,我沒什麽朋友,所以想看看所謂的朋友是個什麽樣子。”姬杼毫不以為恥地承認:“在我面前,只有君臣。”

“那就更不能讓你去了,你拽成一副二五八萬的樣子,我本來也沒幾個朋友,不能再被你氣跑一個。”他要自黑,蒼郁便順水而下努力将他抹得更黑。

只要能讓他放棄跟她同去的想法,她願意做任何嘗試。

“你在宮裏本就無需這些朋友,他們跑了又有什麽關系。”他的理由似乎永遠沒有不正當的。

他活該沒朋友,就算他不是皇帝,也絕不會知道什麽是朋友。蒼郁暗暗想,十分好奇他的父母怎會将他養成這個樣子。

“你千方百計想阻止我和你一道去,是有事想瞞着我吧?”姬杼冷哼。

蒼郁不知他是早猜到了等在這裏,還是當真才悟出來。以她對他的了解,他一定是早就猜到了,才會這般無聊地一直同她糾結。

他查過她的身世,一定也查過別的。

也許他只是一直假裝不知道她和連陌的事,畢竟他這麽要面子,一定覺得無法忍受,假裝不知道比挑明了要好。

想到這些,蒼郁反而平靜下來。

“不是我有事瞞着你,而是你吝于給我信任。”蒼郁看着他,淡淡說道:“要麽你讓一個宮人陪我,要麽我不去了。”

這時忽然下起雪來。一開始是小小的雪花,繼而摻雜了大片大片的,慢慢的變成了鵝毛大雪。

一旁的宮人連忙取出傘撐開,遮在他們頭頂上。

姬杼看着雪,興致突然沒了,他恹恹地回身登上辇車,隔着簾子對蒼郁說:“早些回,晚了就不等你了。”

雪不多時就遮蓋住了地面,踩上去嘎吱作響,一聲聲應和着蒼郁的心跳。

她該怎麽和他解釋為何突然消失,又該如何解釋她如今的生活?

不,她不能解釋。身旁是長慶宮的宮人,她不能說那麽多。她也不想說那麽多,那既是對他的殘忍,也是對自己的殘忍。

她多希望他已成親,又希望他依舊等着自己。

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她苦澀地想。

即使未能結出果實,也沒有一朵花可以永永遠遠地盛放下去。

雪越下越大,眼前的路和景也越來越不清晰,但即使在沒有月光的黑夜裏,蒼郁也不會忘記路該怎麽走。

她先去了以前常走的側門,連陌總是在那裏等他。

遠遠看過去,院牆和門依稀都還是從前的樣子,只是院子裏的樹似乎少了幾棵,稀稀落落的,看着有些荒涼。

愈走近,那院牆和門就愈清晰,即使被風雪遮掩,也看得到歲月滄桑的痕跡。

滄桑得令蒼郁心驚。

和一年前相比,門朽壞得太快。門上漆色老舊斑駁,有大片已脫落,和發黑的木色摻雜在一起,觸目驚心。

銅環堆積起綠的鏽色,常年松松挂着的鎖也不知去了哪裏。

院牆爬滿了幹枯的細藤,似是許久沒有打理過;上面的黑瓦掉落了一大片,餘下的也俱是殘缺不全。

不過一年的時間,為何會敗落成這樣?這些看起來并不像是一年的時間能形成的。

整座宅院靜默得可怕。

蒼郁忽然意識到自己也許碰上了最糟糕的狀況——連陌已經搬離了這裏。

她感到不安和煩悶,對身旁撐着傘的宮人說道:“你進去看看有沒有人在。”

宮人臉上現出害怕的神色,踟躇着看看那扇門又看看蒼郁,只是不說話。

蒼郁于是懶得再說,徑自走過去,推開了門。門上堆滿積灰,這一推便散落下來,嗆得她咳了好幾聲。

那宮人見她進去了,忙撐着傘跟了過來。

蒼郁進了院子,眼前的一切令她目瞪口呆。

房子不是房子,早已坍塌泰半,剩下腐朽的老木顫顫巍巍地支撐着;裏面除了些無用的被丢棄的破布爛草,別無他物。

原該修繕齊整的院子也和記憶中不一樣,像是從未有人打理過;她低頭用腳踢開才堆積起來的一層雪,發現埋藏在下面的不是石子鋪就的路,而是黃色的泥。

沒有火災的痕跡。

真的只過了一年嗎?為何像是過去了很多年?甚至好像那個舞劍的少年只是她的一場夢,夢中的景物和人從來都未真正存在過。

“有人嗎?”她忽然大聲喊。

宮人被吓了一條,反應過來後也跟着她一起喊:“有沒有人啊——”

他們一邊大聲喊着一邊往別處走,一直走到只剩半邊院牆的大門,也未能找到一點點人跡。

門口兩只石獅子沒了一只,另一只也只剩一半。蒼郁回身看着這一切——被廢棄的宅子,處處殘垣斷壁——腦中一片空白。

宮人看着她失神落魄的樣子,有些怕,卻又不知該怎麽辦。這時有一個賣柴火的老漢推着板車經過,見到兩個衣着光鮮的人站在廢宅前面,好奇地停下來張望。

宮人也看到了他,連忙叫住他問:“老人家,這裏住着的人去哪裏了,您可知道?

老人奇怪地看着他,答道:“這裏有十多年沒人住了,誰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宅子,更不要講知道主人是誰了。你們不是找錯地方了吧?”

十多年?

蒼郁回過神來,不可置信地盯着老人:“這裏……有十多年沒人住了?怎麽可能呢,你是不是記錯了?”

“老漢不可能記錯!”老人不高興了,沉下臉:“我天天打這裏過,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這裏連門都沒有,有人沒人我還能不知道嘛?”

蒼郁看了看四周。四周的宅子都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她沒有理由記錯。

前世的一年前,她時常來這裏,怎麽會十多年沒有人住了呢?

“可我一年前來這裏的時候還有人啊。”蒼郁不死心:“我經常來,也不會記錯的。”

老漢原本有些氣,聽到這句話,眼裏立即滿是同情。他看向宮人,對他說道:“你們這位夫人不是被人騙了,就是叫什麽髒東西給纏上了。別說一年前了,老漢我十多年天天打這兒過,就沒見過活人。”

宮人聽了這話,哪敢應他,只怯怯地望向蒼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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