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卿如仕還沒在床上躺多久,便起身踱至客房窗邊。

當即首要任務,便是要查明卿府冤罪的真相,還卿府上下一個清白。而想要辦到這點,就必須清楚地知道朝廷動向,好抓住細節,摳出棋仙樓的把柄。

卿如仕打了個響指,招來一只淡藍色的傳信鳥,而後給裘烈行寫了封書信,大致內容,便是詢問對方能否暫時資助自己,并暗中觀察朝廷內的異樣。

雖此,他也只是“詢問”,而不強求。

一來,這種事對于與卿府世代交好的裘府來講,風險不小。

二來,卿府雖被冤,但被押到皇宮的卿府上下一衆,想來是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的,因為處決世宦子弟的上谕得由皇帝下诏,而這污蔑卿府的理由簡直破綻百出,沒準主謀還不希望皇帝知情。

放走了傳信鳥,卿如仕便離開卧室,朝書房的走去——早先,他見有丫鬟進客房伺候自己,還暗自吃了一驚,待與那丫鬟聊上幾句後,他才從丫鬟口中得知:瑣離公子幾乎整日都是關在書房裏的。

一靠近書房,卿如仕便聽到一陣悠揚婉轉的琴音,似乎是尚瑣離在房內彈奏瑤琴,惹得他停下腳步,就在書房門口久久伫立。

一曲終了,尚瑣離突然聽見門口處傳來一陣掌聲。

“好曲,好曲,”卿如仕稱贊道,“世人都道‘彈琴悅己,彈筝悅人’,想不到玉笙公子能有這等修身養性的雅致。”

尚瑣離手上的動作雖停了下來,但身子卻依舊坐在原位,他只微微扭頭,“琴筝鐘鼓,簫笛埙笙,世間樂器就算看起來再怎麽風雅,也始終只能是樂器,本無高雅低俗之分,所謂悅人悅己,除卻樂音大小,也不過是世人強行給它們貼上的标簽罷了,”他轉身靠坐在琴邊,“既是用心地學了,那便都是以悅己為初衷。何況,卿少将軍若是有這興致,我倒不介意為你彈琴一曲;自己私下裏心血來潮,我也不介意替自己彈筝一曲。”

卿如仕失聲一笑,心道,早有耳聞,瑤瑟以器樂為貴,這人倒真不虧為瑤瑟皇子,保不準精通多少門器樂。

只是,尚瑣離這觀點頗是異乎尋常,就算樂技出衆,恐怕也難以在階級分明又捧雅為聖的中陸獲得大部分人的認同。

“我就不廢話了,”卿如仕不再将注意力放在所謂器樂上。他挪至尚瑣離身旁,拍拍後者的肩膀,直說道:“當初在藏金閣與蕭定撞上的時候,我跟他聊上過幾句,從他講的話上看——他沒準跟棋仙樓,關系不菲吶。”

“蕭定與棋仙樓有關?”尚瑣離狐疑道。

(當然沒有,但老子要你跟說沒有,恐怕就沒機會去打聽棋仙樓的事了。)

“沒錯,”卿如仕堅定地點點頭,“既然那小子早先在盼香閣蹭吃蹭喝,又與棋仙樓關系密切,那他沒準會與捉拿卿府上下的那一隊人馬約地會合,你知道那隊車馬現在在哪兒不?”

“據源叔的線報,祥鳳禦軍已返回皇宮,但棋仙樓車馬并沒有一同返回,而是在靜水鄉稍作停留。”尚瑣離回答。

所謂靜水鄉,其實是個小鎮,并無半點山鄉之感。

“你若想去靜水鄉找他,那就得小心點兒。這四天是靜水鄉琴館的外展期,就算鬧起來,也不能驚動到街坊們,免得引起懷疑,被朝廷知道你的動向。”

“多謝!我保證把蕭定給你帶回來。”得知棋仙樓車馬的大概位置後,卿如仕瞬間精神煥發,說什麽也要去會會他們。

剛踱步到門口,卿如仕又忽地停了停,身子雖沒動,但眼眸卻稍稍往身旁瞥去,好像這個角度就能瞥見瑤琴邊的尚瑣離似的。與此同時,早已坐回瑤琴前的蒲團上的尚瑣離,也同樣以輕微的角度,往後瞥向門口卿如仕的位置——雖然他們兩人,其實都無法從這個角度看到對方。

待卿如仕走遠,琴前的尚瑣離輕輕喚了一句:“齊岸。”

霎時間,一名外表約莫二十二歲的男子便從窗外翻了進來,看來是一早就藏在外頭待命了。

尚瑣離用拇指朝門口卿如仕離開的方向指去,“跟着他,以防有詐。”

名為齊岸的線人領命後,便踮腳一躍,“嗖”地消失在窗外。

X.

卿如仕摸了摸自己的耳舟位置——粘在上面的,赫然就是一顆黛青色的竊言散——剛才拍尚瑣離肩膀的時候,他順勢将預留在手掌上的竊言散粘到了對方的衣衫上。

“哈……”他自嘲般地嘆了口氣——看來尚瑣離的目的果然不簡單,不然怎麽會謹慎到特地派個人來跟蹤他。

(“滅門之仇,不可不報。”)

他又想起尚瑣離早先說過的話,以及那一閃而過的狠絕目光。

報仇,這肯定是他的目的,或者目的之一,但除此之外,莫非就沒別的想法?比如說……推翻元錦,重奪政權?

然而,尚瑣離的心思太難猜了。在沒徹底搞清楚之前,卿如仕也不想妄下定論。

現下,他就是打定主意,非要在題海內捕撈一番——卿府到底為什麽會被冤,樞密使曹大人到底為什麽會突然改變立場,還有,出于對故友的關心和好奇,他想探清關于尚瑣離的一切。

(玉笙啊,既然你不開口,那老子就只能親自探探你了。)

他潇灑地打了個響指。

(靠,刺激!)

他卿少将軍一向不把臉皮當回事,要是被尚瑣離發現了,那大方地表示“老子就是想打探你,你能怎樣”就好——反正蕭定還沒個下落,尚瑣離才不會輕易地派人對付他。

卿如仕鮮少在戰場以外的地方碰到這種千鈞一發的情況。現下難題一個接一個,他反倒是越發地熱血沸騰起來,恐怕是身為将領的必沾之症。

X.

靜水鄉。

蕭定一踮腳,整個人便飄然躍起,只見他正用輕功在錯綜複雜的民舍之間踮來踮去,牢牢地跟着不遠處的棋仙樓馬車。

一不小心偷到了奇怪的東西,怎麽也得找個機會塞回去。

追着追着,蕭定忽覺詫異:早先聽師兄提到過,棋仙樓的主人是祥鳳的參知政事秦大人,這群人不回皇宮,反而來靜水鄉做什麽?莫非是善心大發,來這兒發錢了?

入夜,棋仙樓車馬已行至靜水鄉鎮邊,這一隊人将幾輛馬車都拴在了附近一間客棧的馬棚之後,便全數進了客棧。

蕭定躲在一旁的民舍後,蠢蠢欲動。

趁四周沒人,蕭定“嗖”的一聲,幾乎化作一道殘影,飛快地閃入其中一輛馬車內。

他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在馬車裏翻來翻去,卻沒發現原來公文紙堆就擺在頭頂的小型木茶幾上,“哦,藏這兒呢……”

他二話沒說抽出早先偷來的那張紙,随意地塞到小茶幾上的紙堆裏,然後便欲一走了之。

正一轉身。

對上了個人。

——“……”“……”

——“又是你?!”

那人,正好是前陣子在藏金閣擒住他的卿如仕。

冤家路窄,兩人偏偏在棋仙樓的馬車裏,再次碰面。

“我猜你小子又是來偷東西的吧?”卿如仕挑眉,毫不客氣地說,“你可以的,盼香閣偷不下去,倒直接來偷朝廷的東西了。”

“胡說八道!什麽偷東西,小爺是來還東西的好嗎?!”

“哦?那這是什麽,你自個兒打工賺的?”卿如仕指了指蕭定的衣兜——裏面塞着幾張銀票。

“那是我昨天撿的,不是今天偷的。”

卿如仕繼續嘲諷道:“反正不是什麽正當途徑,”他快手翻了翻小茶幾上的公文紙堆,發現即使是蕭定剛才塞回去的那張,也無法對卿府冤案的真相起什麽作用,還得去另一輛馬車瞧瞧。于是,他提議對蕭定道:“咱們還是先離開這輛馬車。”

“我是用輕功進來的,你看起來到不像是門派中人啊,怎麽進來的?”蕭定托着下巴問道。

“我?”卿如仕回答道,“我直接砸了栅欄進來的。”

兩人正欲離開這輛馬車,卻忽然聽到外頭有聲響,似乎是誰在交談。

“……了,敗事有餘的家夥……”

他們連忙沿馬車另一邊的軒窗翻了出去,鑽進底部的橫欄架子間,背部貼着上方的車輿,又微微側頭,好讓一只耳朵貼着上面,偷聽馬車裏的人的談話內容。

“殿下,這保不準什麽時候才是個完結,您不妨……”

卿如仕一驚,“殿下”?……這朝廷中能稱呼其為殿下的人,恐怕沒幾個。

回答的那個聲音低沉卻隐約帶着點稚嫩,聽起來像是位未及弱冠的青年:“急什麽。”

卿如仕腦袋中突然閃過些什麽——“殿下”、青年人的聲線,這人莫非是祥鳳大皇子墨象司?!

“曹文景既然已經表明立場,那剩下的人,本王自有定奪。”

卿如仕不自覺地皺起眉頭。祥鳳皇子自出生起便可自稱“本王”,不似瑤瑟那般需待封王後才可改自稱。這聲音的主人,是皇子墨象司沒錯。

“可殿下,曹大人之前中立了好長時間,現下突然加入保皇派,不大信得過吧?”

“不可信?哪裏不可信?”墨象司聽起來有點不耐煩,“本王花了好大的力氣,跟他交流了整整一個下午,才抓住他的腦門,讓他心服口服了。”

這話一出,卿如仕和蕭定便互相對視了一下。

(曹大人加入保皇派,是皇子墨象司在背後搞的鬼?這麽說來,還真的跟玉笙無關。)

想到這兒,卿如仕在心裏松了口氣。

兩人将耳朵往上面貼得更緊,唯恐聽漏了些什麽。

“事情辦得怎麽樣了?”墨象司問。

“回殿下,萬事俱備,只待您一聲令下。”

上頭傳來墨象司的一聲冷哼,“那個碧景同,老早前就看他不順眼了,要不是他在那裏礙着本王的好事,保皇派早就成事了。”

“殿下……”

“有屁快放,別磨磨唧唧的。”

“靜水鄉的中老年人應該不少,我們若來這一出,風聲恐怕有點大吧?”

“不用擔心,”墨象司似乎陰笑了一聲,“本王自有後手:你若是覺得人數太多,那就回棋仙樓取個沁毒菌的病種,來場瘟疫便是,中老年人本就體弱,不會有人懷疑的。”

這樣一來,卿如仕就更加納悶了。

一來,墨象司想要繼位,這跟靜水鄉的無辜鎮民們到底有什麽關聯,什麽仇什麽怨,讓他打算直接殺人滅口;二來,為什麽墨象司會讓手下去棋仙樓取病種,好像這群人在他麾下似的。

……

慢着。

(在他麾下?)

卿如仕和蕭定還沒回過神來,棋仙樓的一衆馬車便已駛到靜水鄉的郊外,忽地停了下來。

“快快辦成。……但若情況有變,則靜觀其變。次年四月前搞定,便沒有大礙。”墨象司下馬車後,這麽對手下說道,“哦,本王今夜心情好,不妨為你們介紹幾位朋友。”說罷,他彎下腰,正對上橫欄架子內的卿如仕和蕭定的眼睛,陰森森地笑了起來。

“嗨,別來無恙。”

相視無言。

卿如仕和蕭定心裏都是一咯噔。

早前,墨象司一見馬棚栅欄被毀壞,便心知是有人潛了進來。客棧外動手容易引起酒客們的注意,于是他便裝作不知,待将人引至郊外再下手。

轟——!!

卿如仕和蕭定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內,猛地從底部橫欄內翻起,将整個馬車都撞了個底朝天,接着,頭也不回地朝靜水鄉鎮中奔去。

墨象司早就認出了卿如仕,他對身邊的屬下下令道,“生擒那個高個子,至于另一個,格殺勿論。”

霎時間,四道人影“嗖”地一聲,齊齊從墨象司的身邊閃向卿如仕和蕭定逃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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