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白餘生

她不是青城山下的那條白蛇。

白素貞曾被她奉為偶像,自第一次聽聞那段與之相關的往事就無比膜拜。

蛇族天性冷漠,她羨慕白素貞能修得七情六欲,她羨慕白素貞離仙只一步之遙又萬水千山。

還在蛋殼裏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與同類有什麽不同。直到出生的那一刻,她破殼而出,扭着小小的柔軟身軀,便對上母親驚恐的神色。

她在那其間看見驚恐,看見質疑,看見憐憫,也看見了厭惡。

她伸出粉色的小舌,企圖挽回什麽,盡管她并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麽,也不知道她能挽回什麽。

旁的兄弟姐妹蜿蜒爬向母親,她也一點點靠近。

母親沒有拒絕,她的母親似乎并不算冷漠,但也實在算不上慈祥。

或者只是對她如此。

因為,她是一條小白蛇。即便她生的極其好看,她宛若白雪一樣的身姿常常在草叢林間跳躍的陽光下讓無數同類豔羨不已,但又無不退避三舍。

一點點長大的歲月裏孤獨是她的一切,沒有人和她嬉戲,沒有人教她如何讨同類的歡喜,更甚至沒有人教她如何掩藏自己,躲避危險。

直到那日到來。

黃昏的彩霞盤旋在天邊,染紅了林梢,花香在靜谧的傍晚時分更甚,她一個人趴在一株牽牛花藤下,又開始想起那個故事。

牧童将白蛇放生,白蛇修煉成人前去報恩,共結連理,懸壺濟世,水漫金山,雷峰塔罩。

多好的人生啊,酸甜苦樂應有盡有,而不是像她一樣在這幽靜的原野中虛度光陰。

如果有個人也與她結下了這樣的緣分,如果她也有修煉成人的那一日,如果他們再度重相逢,她也願意為他開一間藥鋪,做他賢惠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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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定不要和法海正面沖突,最好看見和尚就躲得遠遠的。

她就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昏昏欲睡,腦袋貼近潮濕的泥土,泥土和着草根的清香格外芬芳。

一條睡着了的小白蛇。

她看見小牧童了,圓圓的一張臉,雙眼漆黑,唇紅齒白,嫩得仿佛可以掐出水。他向她伸出手,他微胖的雙手将她拾起放到竹簍裏,竹簍細長而粗糙,她盤在其間一動不動,靜靜地等待他放了自己。

然後她在陌生的颠簸中睜開了雙眼,她已經不在栖息的草叢裏,沒有了泥土和青草的掩護,也看不到牽牛花,地面在它身下搖晃,忽高忽低。

她真的在竹簍裏?!

這個發現讓她渾身的血液無比沸騰,她甚至想開口嘶吼,夢裏的事情是真的!

她遇到“許仙”了!

她透過竹簍的縫隙去試圖看清自己有緣人的面容,是否真如夢裏那樣圓潤可愛。

可他只看到他行走的雙腿,偶爾衣料擦過竹簍,她聞到陌生的味道,那味道……很難聞。

原來做牧童的許仙身上很臭。

那味道她不願去形容。

她在竹簍中又小幅度地動了動身軀,選了個惬意的姿勢,悠閑地等着少年放她回到山野。

時間過了挺久的,她暗自想象,少年大概要為她選個很好的荒地叫她好好躲藏再不叫人抓住……

對了,她幾時叫人捉住的?捉她的混球生得什麽樣子?要是叫她知道……

啊啊啊啊啊,她大概是有史以來唯一一條因為睡着了被人類捉住的蛇了。

可是那有什麽要緊,她就要遇到“許仙”了。

很多年以後她還會有一副人的身軀,人的面孔,會有心愛的男人,會擁有人的七情六欲。

還要記得避開所有和尚。

她滿心歡喜地構思着自己的未來,想象着以後要借用白素貞的前車之鑒,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要和許仙白頭偕老。

直到看見了更多雙腳出現在縫隙外的視野裏,她才恍然大悟,有什麽一開始就不一樣。

她被帶到了一處簡陋的屋子裏,四周漆黑,直到一束燭光亮起,她才對上一張少年的臉。

“那樵夫也是個沒見識的,我花一錢銀子問他買了條錦蛇,他還當自己賺了,得虧我祖上是捕蛇為生的才能認識這值錢的寶貝。”

他的随手取了拇指粗細的枝條刨了刨她的身軀。

她瞪大了雙眼,雪白的身段陪襯下,那雙眼,格外的明亮美麗,叫他一時愣神,片刻後搖搖頭,笑出聲來,“你這大蟲看我做什麽,只怪你運氣不好叫人逮住了,我不買下你,那樵夫也要拿你回去煮湯喝的。倒不如我将你賣到城中的富人手裏當作寵物養着,至少尚能留條小命。”

人原來是長這個樣子的麽?雙眼很大,有鼻梁,嘴巴棱角分明,還有一頭發,還有四肢,身上還裹着布料……

可是這個人類身上氣味太過難聞,那是血腥味。

是蛇的血。

她終于不得不承認。

樵夫捉住了她,買下她的少年不是要救她的牧童。

她沒有碰到自己的“許仙”,她為此沮喪極了。

蛇不會哭,倘若蛇能哭,她大概早已嚎啕不止。

命運為什麽同她開這樣的玩笑。

她分明已經做好了準備,等少年放她回去以後她一定去尋找修煉成人的辦法,然後好好修煉,幾百年後再來報答他……

然後她感覺眼前一黑,那人用什麽罩住了竹簍。

她想起關于蛇類的忌諱:白蛇是變異的種族,是怪胎,是不詳之蛇。

所以她生來便已遭種族遺棄放逐,沒有了同伴,沒有了父母姊妹。

她唯一擁有的一身雪白和那個源遠流長的白素貞的故事。

前者是她與生俱來的罪孽,後者是她漫長歲月的救贖。

現在前者讓她不幸,後者讓她絕望。

原來“許仙”也可能唯利是圖的。

一番輾轉,她果然被賣給了一家富人被圈養成了寵物。

在那裏她遇到一條小青蛇,應當是剛孵化不久,通體碧綠嬌嫩,粉色的舌頭可愛極了。

要不是剛經歷不久的打擊,她幾乎就要以為這将是她的“小青”。

可她的許仙剛賣了自己,哪裏還有什麽小青來對她忠心耿耿。

不過是一個充滿謊言的故事。

那家人養了太多種類的蛇,她不是最名貴的,卻也無疑是特殊的。

第一次見到這樣多不同的蛇類,她驚嘆不已,色澤多樣,美麗妖嬈。

在衆多色彩中唯獨那抹嬌嫩的青色最讓她記憶深刻,她總是忍不住偷偷打量。

小家夥總是閉着眼睛蜷縮在角落,偶爾吐吐粉嫩的小舌,從不與其他蛇接觸,顯得那樣孤僻,那樣格格不入。

她很快開始喜歡這裏,因為這裏再沒有避她不及的同類,再也沒有待她冷漠的母親,再也沒有了嘲笑辱罵。

她依舊特別,但又開始變得普通。

大家都那樣美麗,都那樣特別,都被圈養,都在這裏生活。

她反而成了再普通不過的一員。

大家對她從不刻意退避也不假意迎合,不卑不亢,不多不少,讓她無比受用,享受極了。

她甚至又開始相信那個故事,相信那許仙是真的拯救她脫離了苦海。

吃飽後她貼着牆角小憩,卧在一旁的是一條過山風,微眯着眼,閃爍着危險的光芒,其實熟悉了以後她便知道,這只是那家夥的僞裝,他總是故意擺出這樣的姿态來吓唬異類,一只香蛇慢慢地來到她的跟前,尾巴觸及她的皮膚,她猛地瑟縮,自由被孤立,她早已不習慣與別的蛇接觸。

香蛇身上的香味迎面而來,她們互相吐了吐舌算是打過招呼,然後彼此保持微妙的距離并排趴着。

她擡眸,看見不遠處小青蛇開始向着食物的方向移動,這些天她觀察到,小家夥總是如此,從不與別的蛇争搶,待別的蛇都吃飽了,她才慢慢去尋一些剩下的吃。

不知道當時抱着怎樣的心境她竟然慢慢靠近了那條沉默的小青蛇。

她一靠近,便收到那雙小而明亮的眼眸中的警惕,以及小家夥猛的支起的身軀,一副攻擊的姿态。

蛇類的語言簡單粗暴,她知道,對方是在警告她。

她心中歡喜,也不知為何,竟又鬼使神差地靠近了些許。

她無不驚喜地發現小家夥一口乳牙尚小,實在算不得尖利。

這樣軟糯的小家夥正對她龇牙咧嘴呢,真有意思。

不知何時,香蛇已經來到了她的身旁,橫在了她們之間,勸慰的姿态,想不到小青蛇還有些蛇緣。

她貼近地面,懶洋洋地擡眸,那眼中隐有笑意,對方似乎終于相信她并無惡意,才放下身軀,開始吃食。

她望着那碧綠的身軀随着動作微微顫抖起伏,心中竟說不出的柔軟惬意。

她是翠青蛇吧?以往也曾見過這類蛇,但沒有接觸過,只知道性格是很溫和的,可眼前這條可是一言不合就炸毛呢 。

後來才知道,溫和是真的,只是她來時小青蛇剛失去了母親和姊妹,母親孵化出她們後便得了病,染給了她們,小青蛇是唯一幸存下來的。

出生月餘的小家夥和她一樣,已經孑然一身了。

她因此對小青蛇愈發關注,慢慢的也會有極少的交流。

在那戶人家中一呆就是五年,五年後強盜洗劫一把火燒了那宅子,她帶着小青蛇從牆洞溜走,幸免于難。

那是她們第一次重生。

她給自己取名:白餘生。劫後餘生。

叫小青蛇:青兒。

她想,許仙有沒有着實不好說,有了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小青也很不錯啊。

然後,她決定要修煉成人。

呆在那宅子裏的時光讓她知道,原來人類的食物那樣美味,原來人類的生活那樣惬意,原來人類真的優于所有生物。

她躍躍欲試,朝着山谷嘶吼:人間,等我。

她領着青兒拜訪山野無數前輩古物,想知道如何才能修煉成人。

沒有人知道,這世上那時候就出現過一個白素貞,還只存在于故事裏。

白餘生到那時為止還只是徹頭徹尾地一條白蛇而已。

值得欣慰的是,她身後始終跟着條通體碧綠的小青蛇,小青蛇一天天長大,顏色愈發好看,像是精美絕倫的翡翠玉石,惹人愛憐。

白餘生還是不善與同類接觸,小青蛇偶爾觸碰她的身體,她也總是立刻僵硬。每當那時,小青蛇便乖乖地挪開自己細長的身軀,一雙眼靜靜地望着她,潮濕的,柔軟的,帶着純粹情誼的一雙眼。

那是她的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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