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渡河(04)

許棠奶奶因為許棠父親去世積郁成疾,生前最後一段時間纏綿病榻,期間一直是鎮上的尤醫生幫忙看病。

許棠帶着尤醫生到了家裏,周險正坐在床邊悶頭抽煙。

尤醫生看見他手臂上傷口驚了一下,卻也不多問,拿過醫藥箱就開始消毒上藥。

許棠也沒閑着,把客廳裏的大電風扇拿進來,又給尤醫生倒了杯涼茶。

尤醫生指揮許棠打下手,很快就将周險手臂上傷口處理幹淨,上好了藥,綁好了繃帶。

“不要吃發物,不能沾水,”尤醫生拿過一張紙刷刷寫下幾行字,“小許你照着這個單子去買藥,現在天氣熱,消炎藥尤其要按時吃。”

許棠連連點頭,接過單子看了一眼,收進褲子口袋裏。

“我過兩天再來換一次藥。”

換藥途中周險一直一言不發,聽見尤醫生這麽說,突然開口,“不用。”

尤醫生一怔,看向許棠。

許棠看了周險一眼,轉向尤醫生,笑說:“大熱天您過來一趟也麻煩,只是換藥的話,要不您就說說需要注意什麽,我自己來?”

尤醫生心裏敞亮,聽許棠這麽說自然明白過來,便留下藥水紗布鑷子等工具,囑咐了幾句注意事項。

許棠一一記下,送尤醫生出門。

兩道身影朝大門走去,周險伸手去摸煙盒,正将煙叼進嘴裏,忽聽見外面院子裏許棠壓低的聲音:“……一個遠方親戚,走了點彎路,現在想金盆洗手了,上面人不同意……”

“難怪,”尤醫生語氣卻是恍然大悟,“不過你們還是小心些,萬一不行就聯系警察吧……”

周險望着眼前呼哧呼哧轉動的電扇,不由笑了一聲。

人聲漸漸遠了,只有知了仍在樹上聲嘶力竭地叫。

約摸過了二十分鐘後,外面院裏再次響起腳步聲。許棠拎着一個塑料袋子重回到屋裏,看了周險一眼,也不說話,坐到書桌前從袋中掏出說明書仔細查看。

她之前剛剛洗過的頭發此刻已經幹了,發絲黏在汗津津的頰上頸間。她鼻尖上也浮着一層汗,臉被高熱熏出一層薄紅。

“許海棠,你熱不熱?”屋裏兩個電扇,都朝着周險。

“不熱。”許棠也不擡頭。

周險看了她片刻,将自己面前的電風扇往她坐的方向轉了轉。

許棠手裏動作頓了一下,垂眸繼續研究說明書。

過了片刻,周險又說,“我要在你這裏住幾天。”

許棠一點也不驚訝,淡淡回答,“一天五十。”

“先欠着。”

許棠眨了眨眼,從桌上拿過紙筆刷刷刷寫了幾行字,然後遞給周險,“你簽個字。”

周險往紙上掃了一眼,字跡工整清秀,“按手印。”

許棠想了想,去翻抽屜,翻了半天,當真翻出半盒還沒用完的印泥。許棠拿手指搓了一下,有些幹了,不過還能用。

她将泥盒遞到周險面前,等周險伸出拇指。

周險沒動。

她把泥盒又往前推了一分。

周險還是沒動。

許棠擡頭看他一眼,伸手将他手抓起來,握住拇指,蘸上印泥,往紙上一按。

按完打算松手,周險忽将她手指緊緊捏住。

許棠心髒猛地一跳,掙了一下,沒掙開。周險手掌很熱,掌心粗砺,帶着薄繭。他僅穿一件黑色背心,露出胳膊上緊實的肌肉。眉骨分明,鼻峰英挺,嘴角噙着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聲音幾分戲谑,“許海棠,你想當我女朋友?”

許棠頭搖得幹脆利落,“不想。”

周險目光頓了一下,緊盯着許棠。

兩人距離有些近,許棠甚能感覺到從周險身上散發的熱氣,電扇一瞬間成了聊勝于無的擺設。

許棠覺得呼吸艱難,另一只手在身側悄悄攥緊。

不知過了多久,,周險松開她,目光裏探詢的意味消失,聲音平淡,“不要打報警的主意。”

許棠暗暗松了口氣,“我不會報警,”頓了一下,又解釋一句,“你還欠我錢。”

周險挑了挑眉,低低笑了一聲,“蠢。

許棠微微一怔。她以為周險這個人,肯定是不會笑的。她能覺察出周險心情似乎很好,雖不明為何。

她想,倒真是個怪人,手臂被砍成這樣了,還能這麽高興。

靜坐了一會兒,許棠忽想起來後院裏那桶血水還沒收拾,立即站起來。走到卧室門口,又停了腳步,轉身看着周險,“你等會兒威脅我媽。”

周險不解。

“你威脅她,不然她要去報警,我攔不住。”許棠頓了一下,又說,,“不過不能威脅太狠,她膽子比較小。”

周險沒有說話,靜看着她,目光漸深。

許棠斂了目光,轉身去後院處理桶裏的水。

——

許母下班回來,自然被家裏多出來的這尊瘟神吓了一跳。周險沒說任何威脅的話,但就坐在客廳裏一言不發那架勢,已足夠吓人。

許母權衡許久,終于選擇忍氣吞聲,她揪着許棠衣服袖子,将她拉進廚房。

“這人從哪兒來的?”

許棠實話實說。

“你幹嘛放他進來?”許母眉間一層怒氣。

“讓他在門口被人砍死會更麻煩,”許棠解釋,聲音漸低,“再說,可以賣他一個人情……”

許母不以為然,冷哼一聲,“這種小痞子,懂什麽人情不人情。”

許棠低頭,“那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

“你跟他說,讓他別出門,別被人看到了說閑話。”

“他不會出門的,外面還有人在找他。”

許母一驚,“找他幹什麽?”

許棠有些後悔多嘴了一句,此刻也不知如何補救,只好搖頭。

“會不會有人找我們麻煩?”

“不會,沒人知道他在這兒。”

許母猶自疑慮不安,許棠安慰了幾句,心裏微妙有些不是滋味。

做飯時,許母仍覺得不服氣,将砧板剁得震天響。

許棠坐在廚房門口幫忙摘菜,心裏頗有些無可奈何,每一次廚房裏響起聲音,她都忍不住去看周險。周險靜坐在沙發上,神情淡漠,好似并沒有聽見。

半小時後天完全黑透,許楊帶着一身暑氣進來。他望見沙發上的人腳步立時一頓,“姐你談朋友了?!”

廚房裏切菜聲登時停了一下,随後又咚咚咚響起來,比先時更響。

許棠尴尬介紹,“許楊,這是周……”

“周險?”許楊已認出來。

周險掀了掀眼皮,算是回應。

吃晚飯時,許母端上飯菜之後就鑽回廚房。

周險坐在桌上,朝廚房門口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拿起碗筷靜靜吃飯。

許楊一邊夾菜一邊拿眼睛瞟着周險,許棠看不過去,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許楊一下。

許楊立即收回目光,埋頭扒飯。

周險左手綁着繃帶,行動不便,吃得非常慢。許棠吃完了一碗飯,往他碗裏看了一眼,僅下去了一半。

許棠又盛了半碗飯,慢條斯理接着吃。許楊兩碗飯吃完,丢了碗筷去沖涼,沖完出來看兩人還在桌上,驚訝道:“姐你今天怎麽這麽秀氣?”

許棠耳根一熱,加快了吃飯的節奏,“你作業寫完沒?”

“學校裏就寫完了。”

許棠筷子停了停,“許楊,你睡客廳裏行不行?”

許楊瞟了周險一眼,“行。”

“那你把你房間收拾一下,我吃完了幫你鋪床。”

許楊點頭走去卧室。

周險仍是不緊不慢夾着菜,“許海棠,我睡你房間。”

“為什麽?”

周險擡頭看她一眼,吐出一個字:“大。”

最終周險睡許棠房間,許棠睡許楊房間,許楊在自己房間裏打地鋪——許棠考慮再三,覺得讓許母看見自家兒子睡在客廳地上,心裏必然要更加不舒服。

家裏多了一號人,還是這樣一號人,任誰都有些不習慣。許棠擇床,許楊睡迷糊了起夜起太猛一不小心就撞上五鬥櫥。

唯獨周險,适應得似乎還不錯。

許母在渡河鎮客運站上班,早上六點就出了門。許楊要上早自習,六點半也去了學校。

許棠習慣好,雖然現在已是暑假,仍然七點半就起床了。

她起來後望見自己房間房門緊閉,躊躇了片刻還是沒去敲門。自己盛了碗紅薯稀飯喝了,到許楊屋子把地鋪收起來開始計劃擺攤的事。

在紙上寫寫畫畫了一會兒,忽聽見卧室門打開的聲音,許棠轉頭往門外看,正好看見周險僅穿一條內褲朝廁所走去。許棠趕緊收回目光。

她坐了一會兒,起身将許楊的衣櫃打開,翻找片刻,找到一件買大了的T恤,又找到一條大褲衩,一并放到周險床上。許楊個兒蹿得快,他衣服周險穿倒也勉強。

趁周險洗漱的時候,許棠又去廚房舀了一大碗稀飯出來,放在餐桌上。

許棠回到許楊房間,過了片刻,聽見廁所門打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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