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碎裂

“是嗎。”沒想到眼前這小子居然敢這麽威脅他,龍哥瞥了眼桌上的銀行卡,旋即緩緩抽了口煙。

“明天中午之前,你能把剩下十萬還上我就把這一切一筆勾銷。”

“成交。”

……

離開夜總會的時候時間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林錦陽坐上自己的摩托車把車速飙到最快,沿路的燈光在他視線中交彙成金紅交織的光流。

這樣的景象,他曾經見過無數次。在那片名為帝都的故土,繁華的燈光徹夜流動不熄,每次開着車在那片絢爛燈光中穿梭而過,他都會有種迷失在燈海中的錯覺。

也許是見到熟悉景象時難免會回憶起曾經的過往,他的眼前驀然浮現出帝都絢爛到幾近焚燒的光河。

這是多久前的記憶,他已經不記得了。

他曾在萬千繁華燈火中迷失方向,有人奪走他的一切把他推下深淵,詛咒他這輩子都不配得到任何人的愛。

于是他帶着一身入骨的傷痕和心死成灰的絕望墜入社會最底層的泥淖。

沉入深淵,堕入絕望,不斷往下。

絕望到心如死水就能心如止水,既然注定不配得到愛那他就把自己變成無情無愛的空殼。

他親手把自己變成了可怕的怪物。

然後折下最尖銳的反骨,用滿含痛苦和憤恨的鮮血沖刷,再用傷痕累累的骨骼磨砺,孤注一擲着要用手裏的利劍刺穿辜負者的咽喉。

他以為自己注定一生孤獨。

可就在社會最底層,那個誰都不願意觸碰的泥淖裏,他遇見了一顆明亮幹淨的星星。

那個人帶着一身瀕臨破碎的傷痕穿越風霜雪雨來到他面前,然後用那雙布滿淤青的手輕輕給了他一個溫暖的擁抱。

直到那一刻他才發覺,原來上天也曾如此眷顧他。

只是現在……這一切都被他毀了。

一切都被他毀了。

他原本可以和陸清竹成為朋友,即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滿足于此。但事到如今,一切都不可能了。

這些難言的情愫究竟是從何時蔓延生長而出的,他已經記不清了。

他只知道,等到他終于察覺時,這些曾經一直被他隐藏的情感已經化作滔天火焰把他吞沒。

他真的是瘋了吧。

面無表情地停車走進那個深藏在城市最底層的地方,林錦陽脫下衣服站上那個熟悉的擂臺,無數人的目光混雜着歡呼墜落在他身上,頭頂慘白的燈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明明我,是為了不想失去你啊。】

【告訴我陸清竹。】

【告訴我,我該拿什麽留下你。】

————————

“十萬。”彎腰把手裏的銀行卡放在包廂的茶幾上,林錦陽喘着粗氣,已經失去知覺的手滴滴答答淌着鮮血。

一晚上的比賽下來他的手完全失去了知覺,連着四場比賽幾乎耗盡了他的體力,最後完全是強撐着一口氣才回到了這裏。

看着對方渾身是血的狼狽模樣,龍哥雖然面上不顯但心裏卻猛地一驚。他是知道這小子在地下賭場打拳賺錢這件事沒錯,但是他真的沒想到這小子居然真的為了攢夠十萬塊把自己弄成了這麽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真TM是個瘋子,不要命的瘋子。

“錢給你了,你之前說過的話給我記好,要是敢搞什麽小動作,你不會想知道我會做什麽。”

“行吧,這錢我就收下了,李榮強在我這欠的債一筆勾銷。”

“那就好。”林錦陽緩緩起身,一直堵在心口的那口濁氣終于如釋重負,轉身就準備離開。

龍哥坐在包廂的沙發上,手裏夾着一直快要燃盡的煙。也不知道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他把煙從左手換到右手,開口叫住了即将消失在視線裏的人。

“喂小子,你喜歡李榮強他兒子對吧。”

林錦陽的腳步微微一頓,扭頭的瞬間,那雙溢滿鋒利寒光的眼睛驀然亮起了詭谲恐怖的猩紅血色。

“別用這種眼神看着我,我又沒說錯什麽。”龍哥慢悠悠地抽了口煙,“你和李榮強半毛錢關系沒有,居然會為了替他還錢把自己搞成這麽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說你不是對他那便宜兒子有意思誰信啊。”

“不過這我也能理解,畢竟我也見過那閘種的便宜兒子,長得的确漂亮……”

“閉嘴!”他擡頭厲聲打斷了對方的話。

“別說不該說的話,既然收下了錢就給我閉嘴!”

他不知道他對陸清竹到底是什麽情感,他只知道,現在不管誰在他面前用這種輕浮的語氣談起陸清竹他都恨不得沖上去狠狠揍一頓。

“呵,年紀不大,脾氣倒是不小啊。”

那一瞬間的姿态就像是被惹怒的野獸,明明渾身是傷滿臉狼狽,可那雙眼睛裏的神情卻可怕得瘆人。他只是稍稍提了一下李榮強那個便宜兒子,這小子就被徹底激怒,目呲欲裂地像是下一秒就會沖上來狠狠咬斷他的喉嚨。

真他媽是個不要命的怪物。

被這種人喜歡上,還真是不幸啊。

“我既然把錢收下了就不會再找他麻煩。”龍哥掐滅了手裏的煙,“小子,我說到做到,你可以走了。”

“只是有一句話,作為過來人,我還是提早告訴你比較好。”

……

踉跄着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頭頂的天空陰雲密布,沒有星辰,沒有月光。

望着頭頂靜谧濃重的夜色,林錦陽慢慢松開了手,手背上血肉外翻的傷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鮮血。

這夜色太靜了,靜得他張不開口。

“小子,你要是真心喜歡李榮強那個便宜兒子,就趁早離他遠遠的。”

“這個世道,兩個男人搞在一起會招來什麽你最好趁早想清楚,除非你想害死你喜歡的人,不然就早點離開他。”

……

“這個世道容不下你們這種異類。”

——————————

陸清竹是被一陣透骨的寒意給驚醒的。

他的房間玻璃早就碎了,一直沒人來修,所以一到刮風天就會有風漏進房間。

他費力地從床上爬起來,之前草草處理過的手一陣灼熱的刺痛,開燈一看,果不其然已經有了發炎的跡象。

家裏的玻璃杯是路邊攤上買的便宜貨,碎渣嵌進肉裏很難自己取出來,他之前處理的時候把一部分碎渣取了出來,但是現在看來肉裏似乎還留着不少碎渣,不去醫院處理很有可能會感染發燒。

看來只能去趟醫院了。陸清竹踉跄着起身穿好衣服。

出門的時候外面已經刮起了大風,黎明未至的夜空寂寂流淌着濃郁的黝黑,游離在空氣中的水霧竄入肺葉是隐隐作痛的冰冷。

他看見了河水,永夜一般漆黑的顏色,在這個冰冷的深夜覆過他走過的每一條路。

他站在昏暗稀薄的路燈下,那些濃郁陰翳凝成的河水就這麽從他身畔流過。

離開燈光沒入粘稠墨色,冰冷的河水将他包裹。

那些冷到徹骨的寒意無聲淹沒在傷痕累累的腳踝,遮住他流淚的瞳孔,刺痛的掌心被剝離出稀薄的血色,最後連痛覺和觸感也被悉數剝奪,只剩下一具空殼,漫無目的地走在這個暴雨來臨前的夜晚。

醫院離老城區不遠,走上十幾分鐘就能到。

在醫院前臺挂號繳費,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急診室裏隐約傳來醫生的斥責。

“我說你這個小夥子怎麽回事!一個星期前我明明跟你說過要好好養傷不能再打拳了,這舊傷還沒好有弄了兩手的新傷,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下去這雙手很有可能會殘廢!”

坐在醫院急診室的椅子上,面前年過五十的醫生按着他的手喋喋不休地數落。

“看看這些傷口,你到底做了什麽,我當了二十多年醫生就沒見過傷得這麽重的情況,你這個年輕人是真的不想要自己的手是不是!”

林錦陽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背上的傷口血肉模糊深可見骨,順着指尖滴滴答答往下淌着鮮血。

他當然知道這對他的身體會産生怎樣的影響。

如果放任不管的話,應該會變成殘廢吧。

林錦陽默不作聲地移開了視線。

身旁的醫生還在喋喋不休地唠叨,酒精棉按在傷口上是一陣陣燒灼的痛。

他沉默着望向窗外他當時看到手背上的傷,早就猜想到了這雙手有可能會留下治不好的舊傷。

無所謂了。

等到他處理好傷口離開醫院的時候,手腕上的手表已經堪堪指向淩晨兩點。

拆開煙盒慢慢地抖出一支煙,他的手疼得厲害,不斷發抖的手指夾了好幾次才勉勉強強把煙拿起來含在唇間。

他站在路燈照射不到的地方,打火機微微泛黃的燈光映亮他眼底漆黑的暗色。

手背上剛包紮好的傷大概是崩裂了,醫生在他臨走前反複叮囑他不要抽煙不要彎曲手指,可他一出醫院就把所有囑咐都抛在了腦後。

反正沒有人會在乎他的。林錦陽一臉滿不在乎地抽了口煙,煙草苦澀的味道在唇間肆意蔓延。

誰會在乎他有沒有受傷呢。

像他這種人,還是早點死比較好。

沒人會在乎的。

“林錦陽!”一道熟悉的溫柔嗓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有人急匆匆的從醫院跑到他面前,過分蒼白的臉色,微微拔高的語調糅雜着急促的喘息。

林錦陽微微愣神,擡眸猝不及防地與那雙漆黑溫潤的眼睛對視。剎那間的觸感像是一下子被拖曳進那片溫瀾柔軟的水色,陸清竹的聲音在他的世界裏無限放大,那像是四月煙雨般溫柔幹淨的嗓音,一下一下震顫着他的耳膜。

手裏的煙突然從指尖落下,微微泛紅的煙蒂在冰冷的地面上滾了兩圈,最後悄無聲息地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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