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怕你疼

“這些早飯是我在街角的早餐店買的。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 所以各種都買了些。”林錦陽有點煩躁地看了看自己纏滿繃帶的手, “你先吃吧,我去把手上的東西給拆了。”

“欸, 等一下。”一聽他要把手上的繃帶給拆了,陸清竹當即一臉慌張地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碰包好的繃帶, “你不能拆。”

“我們這裏冬天天氣濕冷,傷口要是發炎化膿了很有可能會得凍瘡。你的手傷成這樣一定要好好療養,一點濕冷都受不得, 不然以後落下病根的。”

“可要是不拆我怎麽吃早飯。”林錦陽一臉無奈地攤了攤手,“總不能讓我餓着吧。”

聞言,陸清竹輕輕嘆了口氣,腦海裏又浮現出昨晚他替對方上藥的時候看見的那些鮮血淋漓的傷口。

于是他把林錦陽面前的那碗粥拿在手裏,手握湯匙小心翼翼地貼着碗沿舀起一勺冒着騰騰熱氣的粥遞到對方的嘴邊。

“嗯?”林錦陽盯着自己嘴邊的那勺粥愣了愣。

陸清竹的臉頰慢慢地紅了,林錦陽一動不動的愣怔模樣讓他後知後覺地覺得尴尬,剛想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地收回手,那人卻主動含住了那勺熱粥。

林錦陽沒想到陸清竹會願意喂他, 本想着說兩句話逗逗對方,又擔心這只小兔子臉皮薄會覺得尴尬, 于是就安安靜靜地就着陸清竹的手吃完了早飯。

一餐早飯就在兩個人沉默的氛圍裏結束, 出門的時候外面的天還是陰蒙蒙的, 路旁的香樟樹葉上還凝着昨夜微白的霜。

陸清竹跟在他身邊,穿着他的衣服愈發顯得瘦小的人就連五官也是白皙清秀的,像只又軟又白的小兔子,溫順又乖巧。

兩個人就這麽慢悠悠地穿過寂靜的街道, 等到了學校附近的時候,周圍的街道出現了不少來上學的學生。

在那個年代,汽車雖然已經不是稀罕東西,但是在江南小城,會開着上百萬的轎車送學生上學的還是少數。

蘇汐從自家的轎車上下來的時候,扭頭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人群中那道颀長的身影。

林錦陽的個子很高,白楊般挺拔的身材總給人一種難言的矜貴,即使是穿着同樣的衣服走在人群裏也非常顯眼。

她下了車讓司機放學時候在校門口接她,林錦陽從她身旁走過卻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只顧着低着頭和身邊的人說話,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上居然罕見地帶着些微笑意。

她認出了他身邊的那個人,那張清秀蒼白的臉,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讓她覺得渾身不舒服。

“蘇汐,你在看什麽呢?”一旁的女生順着她的視線望了過去,“那不是八班的林錦陽嗎?蘇汐,你盯着他看該不會是……”

“雨晴,你別想那麽多有的沒的。”蘇汐柔聲斂去眼裏隐約浮現的厭惡,旋即溫柔地勾唇露出一抹溫潤的笑意,“我只是覺得,林同學和他的同桌關系真的非常好啊。”

聞言,顧雨晴也好奇地擡頭,看到的恰好就是兩個人并排走在一起,林錦陽低着頭,似乎是在和陸清竹說些什麽,說完還很高興笑了笑。

“你不說我倒還沒怎麽發覺,現在這麽一想,好像林錦陽确實和陸清竹走得最近。”

“說來林錦陽也真的是個怪人,整個班那麽多想要和他做朋友的人,林錦陽卻偏偏挑了那個萬人嫌的陸清竹,也不知道他是看上了陸清竹哪一點。”

“雨晴,你不要這麽說,林同學剛來新的學校,不适應是肯定的,陸同學作為他的同桌,關系自然會好一點,再磨合一段時間就不會這樣了。”

“不接近女生也就算了,班裏想要和他做朋友的男生他也一個都沒搭理,平時只和陸清竹說話,就連吃飯都帶着陸清竹。難道說……”像是想到了什麽非常可怕的東西,顧雨晴細思恐極,抓着蘇汐的衣袖一臉不敢置信地壓低聲音。

“你說陸清竹他該不會是看上林錦陽了吧。”

蘇汐愣住了。

“雨晴,你在說什麽呢?!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我沒亂說!”

“蘇汐,你不知道嗎?他們八班的人都說陸清竹是個同性戀,和他媽一樣到處招蜂惹蝶勾搭男人,聽說就是因為這個所以他才會被人孤立的。”

————————————————

坐在教室裏上完了上午的課,中午林錦陽帶他去附近的餐館,明明手上受着傷不方便卻還是像個孩子一樣硬要吃辣火鍋,他勸了好久最後甚至用上了哄人的語氣,這才把人說服乖乖地去隔壁的粥店。

坐在粥店冷冷的長板凳上一口一口吃着陸清竹喂的粥,林錦陽雖然心裏美滋滋但嘴上還是對那頓辣火鍋念念不忘,操着一口帶着京腔的普通話吐槽身邊的人:“我說陸清竹你怎麽和個老媽子似的,我吃什麽你都要管。”

陸清竹習慣了他的口是心非,沒有反駁什麽,只是慢慢地把溫度适中的粥喂到他嘴邊,柔聲囑咐他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身體是你自己的,你這麽不在乎自己的傷,萬一以後落下病根這就不好了。”

這個桀骜不馴的人,偶爾給人的感覺卻更像個渴望得到關愛的孩子,無論是說話還是行為舉止都透着一絲讓人哭笑不得的稚氣。

所以他用足了耐心,溫柔地包容他所有的任性,無論是尖刺也好棱角也罷,他都耐心地一一撫平。

說來也奇怪,只要對象是林錦陽,他就像是有無限的耐心和包容,無論怎樣都不會不耐煩。

“吃飽了嗎?”喂完一碗瘦肉粥,陸清竹拿了張紙巾替他擦掉嘴邊的濕潤。

林錦陽看着那人溫柔乖巧的面孔,心裏又是一陣暖流緩緩流過。

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陸清竹随口說出的一句話無意間的一個動作都能正中他的心坎,比起那些漂亮的稱贊和恭維,這人簡單的一句噓寒問暖就能把他取悅,讓他像個傻瓜一樣高興上一整天。

不太妙啊。慢悠悠地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林錦陽有些自暴自棄地嘆了口氣。

要是裴寂川那個混小子知道了,估計會把他嘲諷上整整一年吧。帝都公子哥圈裏脾氣出名暴躁的林錦陽林少,在這個叫陸清竹的人面前卻乖得很。

就像只被順了毛的貓,收起爪子不撓人不說,甚至還翻過身露着肚皮親昵地要人家摸摸抱抱。怎麽想都是很丢人。

回到教室後,陸清竹按照慣例去了學校的圖書館看書。

他沒有錢把自己喜歡的書買回家,書店老板雖然一開始對他很客氣,但是三天兩頭地看書不買,久而久之也就不歡迎他再進店,能讓他靜下心來看書的地方也就只有學校的圖書館。

推開門沿着陳舊的書架往右邊慢慢地找,圖書館的藏書不多,而且都是舊書。而他最常翻閱的,就是第二層末端的那本詩集。

博爾赫斯的詩集,他百看不厭。每次路過書店,他都很想進去買上一本。

他擡頭伸出手想要把那本書從書架上拿下來,可卻有另外一只手先一步從他手底下把那本詩集給抽走了。

他扭頭,身旁的少女亭亭玉立,眉眼溫婉動人。說話的嗓音幹淨得就像一捧純澈的泉水。

“陸同學也想拿這本書嗎?抱歉,是我唐突了。”

“不,沒事。”陸清竹勉強地笑了笑,“既然是蘇同學先拿到了那就你先看吧,我看別的就行了。”

說着就轉身去了另一邊的書架。

他知道蘇汐來圖書館根本就不是為了看書。

以她的家庭狀況,只要是她想看的書,說一聲就會有人替她統統買回來,根本就沒必要特地跑到學校的圖書館裏,翻看這些泛黃的舊書。

她會來這裏,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不其然,他到了另一個書架前,蘇汐沒過多久也緩緩踱到了他身邊,手握着那本詩集笑得溫婉可人。

“陸同學你喜歡赫爾博斯的詩集嗎?真的是太巧了,我也非常喜歡。”

“對了,不知道陸同學你知不知情,同屆的學生裏似乎有些對你不利的傳聞。”蘇汐的話鋒猛地一轉,他翻書的手微微一顫,再擡頭的瞬間身旁的人已經是另一副表情。

一副他曾經見過,甚至一度成為他噩夢的陰冷表情,像是五彩斑斓的毒蛇,柔媚又瘆人。

他心裏一驚,蘇汐看着他的表情一臉不以為意,只是繼續自顧自地開口。

“雖然我相信陸同學你肯定和那些謠傳無關,但是一個人會被所有人孤立,就算這個人是無辜的,原因也一定出在他自己身上。”

眼前的人擡眸專注地看着他,臉上是一貫溫柔的表情,可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睛卻和記憶中的冷漠無情緩緩重疊,冷意刺骨。

他想起那個夕陽如血的黃昏,躺在病床上的少女笑顏如花,溫柔的嗓音落在他汩汩作痛的耳膜上,針刺般尖銳的痛。

【那張配型報告上的名字究竟是不是你,這重要嗎?】

【你的繼父當初可是迫不及待地簽下了這份合同拿走了五十萬,想來就算不是捐骨髓,捐些其他的,比如腎啊肝啊什麽的,你的繼父也會願意的吧。】

……

【我聽說陸同學你的大學志願填報了帝都的學校,一口氣去那麽遠的地方也是為了擺脫這個家吧,不過可惜了,你的繼父,看來是一點不想就這麽把自己搖錢樹放走呢。】

【而陸同學你,一定會願意捐獻你的骨髓救我的,對吧。】

一瞬間,如墜冰窖。

無盡顫抖的絕望和憤怒從心底翻湧而出,冰冷的寒意一路蔓延攀上後頸。

他顫抖着咬緊嘴唇,手指用力收緊幾乎要紮進肉裏,聲音脫口而出的瞬間是他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嘶啞。

“蘇同學,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有話你不妨直說,不需要遮遮掩掩。”

“陸同學,我想你可能誤會我什麽,我今天來只是随便和你聊聊天罷了,你何必露出這種表情呢。”

“更何況,有個道理,我想陸同學你不會不明白的吧。”蘇汐猛地斂去唇角一貫溫柔的笑容,漆黑的眼睛半隐在陰翳裏,那雙眼裏的神情可怕得讓人心驚。

“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

“很多時候,別人不會相信你的解釋,他們只會相信那些他們想相信的,不管是現實,還是謠傳。”

“所以還請陸同學認清自己,別做一些會禍害別人的事。”

“蘇同學,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如果讓陸同學你想到了什麽不好的事,那我向你道歉。”她微微低下頭,再擡頭的瞬間,那張臉上又恢複了以往溫柔動人的神情,“我無意冒犯,只是偶然間從別人口中聽說了一些有關陸同學你的傳聞,家父又恰好準備在學校設立一個新的獎學金,所以我想把這個機會優先給你罷了。”

“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我可以和家父提一下你的名字,畢竟以你的成績,想拿到這個獎學金不成問題,我想陸同學你應該會需要這筆錢的,對吧。”

“咔啦——”似乎是什麽東西在心底緩慢碎裂的聲音。

圖書館的門打開又被關上,一陣冰冷的風順着門縫落在他的臉頰上。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竭力壓制住眼底不斷翻騰的恨意,藏在校服衣袖下的手腕一陣陣痙攣的痛楚,重新撕裂的傷口像是有火在灼燒,手指冰涼失去知覺。

蘇汐很聰明,她從頭到尾都在游刃有餘地和他周旋,語氣溫柔,說出來的話卻字字誅心。

他沒法去反駁那些話,不僅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別人口中的傳聞究竟是什麽,更是因為,現實也正是如此。

他是個惡心的同性戀,他喜歡的是坐在他身旁,烈日般耀眼灼烈的少年。

他愛得孤勇又卑微,這份感情畸形又可笑。

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陸清竹踉跄着在窗邊的椅子上坐下,手心的傷被重新撕開,一陣陣冰冷的刺痛。

……

冬日的暖陽總是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倦怠,每個午後,林錦陽都會在靠窗的位置安靜地睡一覺,而陸清竹則會坐在他身邊,安靜地寫些什麽。

可今天陸清竹卻不在教室,也不知道是去了哪裏。。

林錦陽趴在桌上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蔚藍的天空下,凜冬的日光像是突然有了暖秋的溫度,微微發燙的光感落在眼睑上是恰到好處的溫熱。

教室北面的窗正對着學校的圖書館,在南方經濟閉塞的小城,高中的圖書館說白了不過是一個房間裏放了幾個陳舊的書架,書架上稀稀拉拉放了十幾本落了灰的中外名著。

他的視線随着日光墜落在窗後的少年身上,很近的距離,他的半張臉落在和煦明亮的日光裏,瓷白的面孔在日光暈染下胧着一層輕盈的光感。

也不知道是什麽促使着他擡腳輕輕走了過去。

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已經微微生鏽的房門,纖瘦的少年背對着他坐在圖書室的椅子上,手捧着詩集看得入迷。那些溫潤的日光攜着金綠的樹影墜落在他的胸口,腳下的影子連同搖曳的樹影一同,被拉得很長很長。

林錦陽靠了過去,低下頭想要看清那些微微泛黃的紙頁上到底寫着什麽。

“嘩啦——”書頁翻動的聲音。

身旁的人像是被他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濃密的眼睫蝴蝶般輕顫着擡起,水色溫潤的眼睛裏滿是冬日明亮的光暈。

“我有這麽可怕嗎。”林錦陽伸手接住了從他手裏的掉落的書,紙頁顫動,早已泛黃的紙張在陽光下泛濫開細碎的揚塵。

陸清竹不說話,只是擡起頭用那雙漆黑的眼睛看着他,那雙眼睛裏的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陌生可怕。

不對勁。

下一秒,藏在校服衣袖下的手腕被人猝不及防地抓住了,陸清竹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可對方卻根本沒給他絲毫掙脫的機會,手指收緊掌心灼熱的溫度浸透衣料落在他受傷的手腕上,燙得他腕骨一陣陣撕裂的痛。

太不對勁了。

林錦陽不爽地皺了皺眉。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居然會讓他露出那麽害怕的表情。

一陣沒來由的怒火驟然籠上心頭,陸清竹的沉默更是澆在火焰上的一桶熱油。

沒有給對方反抗的機會,他抓着他的手離開圖書館,而他疼得冷汗直流,低着頭一聲不吭地由着對方把他帶進了醫務室關上門。

學校的校醫下午一點才會上班,這個時間點醫務室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林錦陽松開他的手轉身從藥櫃裏拿出一卷幹淨的繃帶,坐在床邊示意他過來。

陸清竹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走過去,溫順又乖巧。

也是在這時候林錦陽才猛然發覺,相處的這段時間似乎一直是陸清竹在遷就他包容他,就算他做很過分的事他都不會反抗,只是沉默地逆來順受。

不爽。

林錦陽煩躁地挪開視線。

醫務室的窗半開着,窗外枝葉繁茂的香樟簌簌搖晃。陸清竹低着頭坐在他身邊,拿着酒精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手背上結痂的傷口。

“嘶——”

“我弄疼你了嗎?”

“你的筆記我會替你抄一份的,在你手背上的傷好之前,你就不要動筆了。”

“那你呢。”林錦陽把他的手握在手心,“你的手沒問題嗎?”

“你不要動,我還沒有給你換藥……”

“刺啦——”創可貼被撕開的聲音。

陸清竹的手微微瑟縮了一下。

他的傷傷在手心,沒辦法像手腕上的傷一樣用衣服遮住,纏着繃帶又太顯眼,所以他就換成了和皮膚顏色接近的創可貼。

林錦陽小心翼翼地按住他收攏的手指,揭開創可貼,雪白的掌心上突兀交錯着好幾道鮮紅的傷痕。

一陣突兀的沉默。

林錦陽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撕開一個口子,一直以來被他忽略的問題讓他快要控制不住心裏的怒火。

“你的手傷成這樣,你告訴我沒什麽事?”

“你不要彎曲手指,你的傷剛結了一層血痂……”

“陸清竹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林錦陽猛地按住了身旁人的手臂,剛結了一層血痂的手背傷口崩裂,一縷縷腥紅的血絲順着崩開的裂口淌了出來。

“你不疼嗎陸清竹?你感覺不到疼嗎!”

“你的手傷成這樣還來管我!你是蠢貨嗎陸清竹!”

作者有話要說:  宋·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六:“堂堂八尺軀,莫聽三寸舌,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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