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請保持距離

五月份晚間的清華園景色非常宜人，園子裏植物甚繁，大樹參天。葉從心一向覺得和北大比起來，清華園布局沒那麽緊湊，到處都是沒顧及到的胡亂生長的草叢，于是更加原始和自由。在那藏藍色天空之下，厚厚的樹影包裹着紅灰色的房子，房子外面的臺階上坐着一個把自己裹在風衣裏的和一個光着半截手臂的姑娘。

葉從心說：“我第一次看《霸王別姬》是在高中的電影鑒賞選修課上——”

“高中？電影鑒賞？選修？”

“是的，四中高三之前一直有選修課，我就選能睡覺又能寫作業的那種。”

丁香不可思議，她一直以為北四中的“素質教育”只是個名頭，沒想到真的能存在。

“陳凱歌是四中畢業的，所以老師第一節課就放了這個電影。一開始的時候，覺得段小樓這角色太傑克蘇，太勇敢太重情義，後來又覺得這角色怎麽突然就窩囊廢了呢？整體下來覺得，這裏面的角色都好精分，只有鞏俐最正常。”葉從心擺擺手，“我比較不文藝，這種問題想得淺嘗辄止。”

丁香手裏來來回回把一張電影票折成飛機和玫瑰花和小心心，說：“我看過四遍。其實段小樓是很正常的人吧。大家标榜勇敢的時候他勇敢，全體抗日的時候他抗日，文/革來了全都除四舊他就除四舊。沒有真正的信仰，沒有堅持，什麽是政治正确他就堅持什麽。”

葉從心這麽一想，确實說得通。她根本沒有對電影做過閱讀理解，此時倒也不覺得輸人一截。

“随大流才是人的本性。”

葉從心第一次聽到有人講随大流歸為人類本性，頗有興趣地問：“人的本性裏還有什麽其他的嗎？”

“人類本質上是動物，所以本性和動物一樣，也是維護種群延續。其他所謂的人性，都是從這一點裏發展出來的。”

葉從心點點頭，“母愛就是。”

“沒錯。為了延續種群，人們天生愛孩子，但永遠不會像愛孩子一樣愛父母。”

“很多人說，人類與動物的區別在于有愛情。”

“愛情就是為了維護種群延續啊，一夫一妻的秩序是現代社會發展的必要，愛情是為了一夫一妻制的正義化。”丁香雙眼亮亮的，單純與智慧并存，她說完之後笑了，“學姐會不會覺得我有毛病？我平時經常胡思亂想。”

“不啊，很有趣。你說的很有道理，我無法反駁。”但是，“丁香，你不相信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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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沉默了一陣，堅定地說：“我還是相信的。”

葉從心便放心了。她覺得丁香的思維其實是很理工科式的，将世界形而上學化，就連愛情也能如此追本溯源。盡管如此想來，世界顯得太過蒼白，但妙在自成體系。對于一個好奇心強的博士來說，丁香這樣的人散發着奇異的光芒，誘惑着她前往探索。

“學姐，我知道這樣解剖人性，得出的結果會很反人類。但是這樣想的話，就可以對自己和別人更加寬容。做錯了事的時候，可以這樣安慰自己：反正這歸根結底是人性驅使我這樣做的。翹課啊，抄作業啊，甚至劈腿啊都可以找到理論依據來蒙蔽自己，這樣活着就輕松多了。呃，我是打個比方而已，我不劈腿的！”

這真是和諧社會了，葉從心哭笑不得。

無話的時候，丁香掏出那支YSL口紅，深吸了口氣，說：“所以，學姐，我要認罪。”

“說吧，坦白從寬。”

“我哪買得起YSL啊，這個是山寨的，才十幾塊……”

于是某人懷念着十幾塊錢的山寨口紅，斷斷續續發了有半年的情了。

“MK包呢？”

“那個是真的，确實大出血。”

多麽坦誠的姑娘啊。

“裝逼乃人之常情，是為本性。丁香，你的罪，學姐赦了。”

兩個人突然哈哈笑了起來，笑得有工作人員出來提醒她們放低聲音。

晚間九點，葉從心回了家，家裏亮着燈，程程已經帶甜甜回來了。陳秋糖的房門關着，葉從心對她在做什麽不甚感興趣，直奔房間。楊程程躺在她的床上，叉着腿占了兩人的位置，正在看手機。葉從心撲在她肚子上，兩人在床上畫了個十字。

“诶喲喂流了流了！”

葉從心爬起來拍了她肚皮一把，“你流産怎麽是高/潮臉。”

“诶嘿，這一晚上樂得你。跟妹子聊得挺好？她是什麽類型啊？”

“她……”葉從心在腹中搜刮形容詞，怎麽也找不出個合适的。丁香是什麽樣的人呢？僅從有限的接觸還不足以斷定，但葉從心可以确定，她是個好姑娘，而且是個聰明敏銳的好姑娘。“是我喜歡的類型。”

楊程程被秀了一臉，翻過身來舔手機上李易峰的照片，星星眼了一會兒之後，告訴葉從心，甜甜第一次來清華，她應該陪着逛逛的。

葉從心這才想起這件事，“呃，有你呢嘛。我看你跟她處得挺好的。”

楊程程說，甜甜拍了很多清華的風景，她逛了荷塘和教學區，覺得處處都美，看得出非常興奮。還有，甜甜白天想跟着她去實驗室。

葉從心一愣，“她可沒和我說。”

“是我今天建議她的，她說樂意。”

葉從心瞪了楊程程一眼，控訴她多嘴，“她在我實驗室多礙事啊，你媽和我同學都在。”

“你把她扔在家裏學習，她一個孩子哪有那個自制力啊？你去考考她就知道了，這幾天我陪着她學習，效果還不錯。”

“你讓我陪着她學習？？？”

“這倒不用，旁邊有你在，她至少會有學習氣氛，不會的也能及時問你。你想啊，她之前在村裏天天玩，突然讓她看書自學，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葉從心開始頭疼了，“我小時候也是從天天玩突然過渡到自學的啊……”

“你是怪物嘛，哪有可比性。”楊程程說着坐起來開始脫內衣穿睡衣，兩團白嫩嫩的胸顯擺地在葉從心眼前搖啊搖。

“……你是不是欠日？”

“來啊來啊！”楊程程穿上睡衣張開手臂，俨然一個智障。

然而如此萌的楊程程都無法勾起葉從心的注意力了。

撩妹期間還需要看孩子，這是多麽慘絕人寰的不幸！葉從心深深地體會到了單親媽媽的苦楚。

……

兩周一次的組會之後，莫康讓大夥散會，把葉從心叫到了教授的單獨辦公室，找出一個文件夾交給她。文件夾裏裝的是大田鎮那個煤礦的安全系統工程的相關資料，包括莫康原來做過的類似項目。這些項目葉從心大都參與過，所以不用多看也很熟悉。

“這麽快就要招标了麽？”

“政府那邊解決了居民的補償問題，大概就要到7月了，然後才招标。”莫康說，“聽說曉蓉給你介紹的那個男的在其中幫了忙？你記得謝人家。”

要不是莫康提醒，她還真忘了。

這一套系統包括氣體、液體管道、機械波等的監測和報警，葉從心在平時的實驗室項目中總是接觸高鐵之類，更需要精度的控制項目，相比之下煤礦項目簡直傻白甜。莫康之所以這麽早地把資料交給她，原因在于，這次的項目将由她全權負責。

“當然，如果你不願意接，這項目就還是我來做。但我的意思是鼓勵你來接，産品是你的，收入也都是你的，你我之間沒什麽顧忌。”

葉從心受到了驚吓。她跟着莫康幹了好幾年，還沒自己拉過私活，恐怕任何一個學生也沒如此過。“您的意思是不是，我該自己攢人脈了？”

莫康點點頭，對她的悟性很滿意，“實驗室我可以直接給你，人脈可給不了。我不希望等我退了之後，你在老客戶那裏的項目全丢掉。再有，你現在有個孩子要養，錢攢得越多越好，我已經這麽老了，倒是不需要那麽多收入。”

葉從心點點頭，“還是要給您一部分的，可以到時候再商量。”

“不用商量，我不要。”莫康臉色嚴肅，不容置喙。

“莫姨……你這太中央集權了。”

“民主是平輩之間的事，你在我眼裏永遠是個孩子呢。我就是這麽一個傳統大家長，不講理。”

葉從心自然是感激的，有錢賺誰不樂意呢？但是她在物質方面從小沒受過什麽委屈，因此欲望不強。若是別人得了莫康如此大的一個恩惠，或許要在心裏感激涕零一把，她倒覺得是件麻煩事。

說起來，莫康一直說以後讓她來接實驗室的班，她也并不太願意，覺得自己不是能擔那麽大的責任的人。她與莫康讨論過這件事，說學術上的宗派關系不是件好事。莫康聽到這話顯得十分悲苦，魚尾紋似乎都加長了幾毫米。她便沒再提過了，反正到時候她真的不願意接班，也沒人逼得了她。

“還有啊，葉子。”莫康雙手交疊，“程程這些天住在你家，她表現怎麽樣？”

葉從心知道，看來是程程的爸爸不氣了，想讓她回家去住。“她這人嘛，什麽時候生過隔夜的氣？她就是怕楊叔罵她。”

莫康嘆氣，“你楊叔早就不氣了，程程該回家了。總在你那裏湊熱鬧多麻煩，你現在也不是一個人住了。”

葉從心扯了扯嘴角：“好。但您回去一定跟楊叔說，程程不是嫁不出去，不要自己家裏給她降低身價。她那麽快樂的一個人，哭的時候是真的被傷得很重了，下次再被傷到，可能就不是那麽容易會回家的了。”

莫康沒說話，拍拍葉從心的手背。

很顯然，讓楊程程回家不是莫康的意思，她只不過是楊叔的代言人。楊叔怕程程和她睡在一起，晚上被她吃豆腐，甚或幹出些更出格的事。他怕女兒也變成和她一樣的“變态”。葉從心本科的時候和他攤開來說過，她就算再不是東西也不會動楊程程一分一毫。楊程程是她的珍寶，她要直一輩子，做個幸福的正常人。但是楊叔不信，這是人之常情，也可以歸結為人的本性。

對比之下，莫康的理解反倒是一件相當令人費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