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請別忘了我們是愛人
七點鐘, 前往曠島的渡輪港口上,輪船沿着海岸線一字排開,輪船的汽笛聲從車子外面的海風中傳來,與在丁香的語音聽到的一模一樣。
葉從心是在萊南火車站外, 經過幾番思考和詢問,終于将目的地定在曠島的。
那時她看着DoMap上的距離,心裏很亂, 可是又不敢武斷判斷萊南市是個錯誤。她記得丁香發給她的語音裏,在轉車的時候,背景中有汽笛聲,可這是內陸, 哪有什麽海港?經詢問, 萊南并沒有任何一個沿海的火車站。
就在她沮喪的時候,一個聽久了的乞丐突然說:“曠島港吧?萊南就一個海港啊。”
葉從心一下子開了竅——丁香不是轉車, 她是轉了船!她是真的在海上!
前方機動車道堵得水洩不通, 出租車停在一個方便的地方, 葉從心臨走的時候, 師傅還在與她聊:“住在島上的人吶不容易。從曠島到大陸就只能坐這渡輪, 要是在大陸工作, 好些人就只能在大陸租房子住。就怕上下班‘堵船’嘛!”
葉從心下了車,裹好她的防曬服将自己的皮膚保護得嚴嚴實實,向着一公裏開外的港口步行而去。盡管已經過了旅游旺季,四周仍然大都是撐着遮陽傘的游客。她這是第一次乘坐輪船,好奇地看着機動車長龍順次開進輪船的底部船艙, 然後被人推搡着登上了上層客艙。
在客艙外面的側邊欄幹旁,她在熙熙攘攘的游客們中間搶到了一個珍貴的位置,剛剛站定,便聽到對面的船鳴起汽笛。上船的棧橋緩緩收起,赤膊的船員們一圈圈解開拴在岸上的繩子,停在船頂的海鳥紛紛飛起又掠過海面,船開始移動的時候,漾起的海浪将海蜇淘上來,引得葉從心身邊的小朋友興奮大叫。
丁香曾通過照片帶給她的遙遠景致,居然有一天實體化了起來,一切都是新鮮的。葉從心緊緊抓着欄杆以抗拒微弱的搖擺感,她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興奮。她仿佛能看到丁香穿着薄薄的紗質上衣,腰間系着件衣服,拉着欄杆做出各種危險性動作,美麗而融入這一片背景的海邊姑娘。她會對葉從心司空見慣地說這裏的一切,毫不帶着興趣,就像那時她評論家鄉的海鮮。但是她絕不會嘲笑葉從心的孤陋寡聞和膽小。
八點四十五,本船鳴笛,船将在海上行使四十分鐘。這是葉從心平時起床的時間,她在微信上回複丁香:早啊。你又對我玩撤回,強迫症要打人了。
暖香:玩的次數多了,內心不會變平靜嗎?
一葉知秋:并不會[攤手]就像跟你上了那麽多次床,再上的時候還是無法平靜。
丁香發了個表情包,然後說:猜猜我這次發的都是些什麽?
葉從心的手又開始抖。這句話是她第幾次看到了呢?丁香每次寫下這句話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心情?葉從心從火車站一直到離開大陸,終于将心情平複下來,可她一句話,就将她打回原形。
她垂下手,一只手抓着欄杆,垂下頭。船兩側潔白的浪花像是天然的萬華鏡,她有些暈,背過身去靠着欄杆,同時閉上眼,周圍的歡樂氣氛被無限放大。
“阿姨!你又怎麽啦!”
葉從心的袖口被一只小手拽着搖啊搖。她睜開眼,居然又火車上遇到的那對母子,還真是有緣。這一次,他們身邊陪伴着一個面相憨厚的父親,無聲地對葉從心點點頭。
小男孩從兜裏掏出糖果,“阿姨,吃嗎?”
葉從心笑道:“謝謝,不過我這次不是餓得。”
小男孩朝四周望了望,“你的朋友呢?她沒來陪你麽?”
葉從心握了握手裏的手機,蹲在他身邊說:“其實……她是我的愛人。”
“那你為什麽要說他是你朋友?因為生他的氣嗎?”
葉從心眼眶一酸,閉上眼睛,點點頭。
“可是你現在承認了。”小男孩開心地說,“你原諒他啦?”
她搖搖頭,頓了一頓,說,“我不能那麽容易原諒她。但是即便沒原諒,她也是我愛人。”
小男孩拉着爸爸媽媽去喂追逐在船尾的一大群海鷗,葉從心給丁香發消息:我猜你只是不斷寫我的名字。我看不見,你就不花心思措辭。
暖香:差不多吧,實際上,我是一直在重複表白。
哈,原來是一些表白。葉從心失笑,顫抖着手打下了一行字:想聽我給你表白嗎。
暖香:來啊,我準備好了~
丁香仍然是一無所知,而葉從心的手指放在語音鍵上遲遲按不下去。她望着東面,那裏隐藏在一片迷霧之中的島嶼已經隐約可見,她們越來越近了。輪船的引擎聲、海面被輪船劈開的海濤聲還有游客們的歡聲笑語,構成了葉從心身邊無法降噪的背景音,她知道,想要讓丁香聽清自己的話,甚至需要提高聲音。
她還是按下了語音鍵,目睹着錄音時間自顧自地數到十秒鐘,好幾次張開口,最終卻什麽也沒能說出來。這條背景嘈雜、主人卻沉默的語音,讓丁香沉寂了好久。畢竟,這背景是她太過熟悉的。
暖香:你為什麽……
一葉知秋:你打開DoMap。
熟悉的“附近”界面上,長發微胖女孩頭像的阿萊,和非真實頭像的楓林晚。一天前,她們的界面上未能出現彼此;兩個小時前,她們在對方的“一百公裏以外”;現在,她們相距不過二十公裏。
回想起來,這一路上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卻也像是發生了很多事情。到最後,我懷着對你紛繁複雜理不清的感情,外加一顆單純的愛人之心,漂洋過海來看你。
丁香告訴她:下了船不要動,等着我。
……
闊別兩個月後,葉從心在距離中國大陸幾十公裏遠的一個島上見到了她的愛人。
丁香穿着非常樸素毫無亮點的家常衣服,踏着平底的涼鞋。在視頻裏的時候沒太看出來,她的頭發竟長長了許多,應該自一別後就再也沒有去理發店打理過,顯得沒型。她未施粉黛,臉色不如平時那樣紅潤,但皮膚還是很白嫩,海邊姑娘的天生優勢。
葉從心站在原地,欣賞着她由遠及近,從公路上在車輛間穿行而過,近了,又迫不及待似的小跑起來。葉從心在那一瞬間仿佛忘掉了來到這裏的原因,她想為自己的到來臨時編纂一個其他的理由,體面些、浪漫些的。
“你有沒有暈船?”丁香微笑了一下,沒有表現出太多興奮。
“沒有。”
“吃飯了嗎?”
“嗯……也沒有。”
丁香低頭嗤嗤地笑,又馬上将笑容隐去。右臂稍稍擡起來一下,似是要去牽葉從心的手,然而又收了回去,有點尴尬。她沒有問葉從心為什麽要來、如何知道她家在曠島,葉從心也沒有直接說明。
意外的是,在丁香之後,一個相當高大結實,面相和善的小哥跟了過來。丁香介紹道,這是她的鄰居陸南,跟楊程程一個性質的青梅竹馬。陸南很淳樸,葉從心不伸手表示握手,他就不敢主動,握了手,他說:“一看就是文化人。我淨聽丁香提起您了,說您學術上特別有建樹,人還特別好。謝謝您照顧丁香!”
每個字都充滿了善意,葉從心聽在耳裏卻不是很舒服,她淡淡地說:“我沒比丁香大幾歲,哪來的建樹?要說照顧,兩個人是互相的。”
她這話自以為滿是攻擊力,陸南卻傻傻地說她說得對,葉從心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丁香默不作聲地拉着葉從心上了一輛吉利轎車。
丁香和葉從心坐在後座,手都放在中間,沒拉着,只是不知是否不小心地碰上幾次。兩人也不說話,只是時不時地對望一眼。這是什麽情況?葉從心不知道為什麽她說的“等着我”會變成“等着我和我的鄰居小哥”。
陸南覺得空氣太安靜有些尴尬,好心找話說。他講,丁香都和他說了,葉學姐這次是見她好久不去上學,非常擔心,特地代替導師前來家訪。他說到這兒,情緒有點激動,“葉學姐,您來得真是雪中送炭,今天就去丁香家裏看看,趕緊把她給帶回學校去吧!”
葉從心這下提起了興趣,剛要開口卻被丁香搶了個先,“不是你的學姐你是不體諒。陸南,咱們不回家,直接去給學姐訂房間,她一路上很累了。”
車窗未開,大概是陸南知道葉從心身體不好怕風吹,實在是個善良體貼的青年。葉從心眼望着窗外,看着一處處閃過的海島植物,海濱公路的那邊竟能直接看見海,再遠就是一片茫茫然,海平面籠罩在霧裏,看不見與天的交界線。這條公路有點熟悉,像是每一次出現在微信視頻裏的那一條。
“這條路就是?”
“對。”丁香只聽半句已經意會,留下司機陸南一臉茫然。她靠近葉從心指指遠處,“你看,那是那個石頭。”
葉從心笑着點點頭,也很明白她在說什麽。當丁香靠近過來的時候,葉從心轉過頭去望着她,兩人間距離太近。丁香想要撤回去一些,手腕突然被葉從心狠狠拽住。她渾身上下最有力的部位就是手了,此時又用了很大的力,想要将丁香的腕骨碾碎一般。丁香微微皺眉,卻成功忍住了沒出聲。
葉從心一點都不擔心,她就知道丁香一定能忍住。她用餘光掃了一下,陸南只要不回頭就看不到她們在做什麽,于是松開她的手腕,揪着她的領口将她拽過來,唇瓣相貼。她的手碰到丁香的胸口,後者身體一顫,唇便張開了。葉從心與她的舌尖輕輕一碰便縮回來,再碰一碰,再收。她本想單純貼個唇,但是現在看來,把持着不轉化成濕吻都有些費勁。
太久沒有碰過對方,她們都有些忍不住,卻又不敢太過分。陸南正在駕駛位接電話,滿口的方言,葉從心聽不懂。丁香一面太警惕,一面又比葉從心還想要,那嚴格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頻率的樣子,引人喉嚨發幹。葉從心的手撫摸着她的小臂,讓她放心,有自己盯着陸南呢。
可是她閉了眼,心裏罵自己,你已經知道她的真面目,知道她将你當成傻子,為什麽還親得下去?她憤怒地咬了丁香一口,丁香離開她,舔着唇上的傷口,默默地垂着頭。
陸南挂了電話,歪頭看了看右邊的後視鏡,葉從心馬上将丁香推開一點。這時候不能動作太大,不然很別扭。她只是微微錯開,假裝去看丁香的耳垂。
“是去七天吧?”
“嗯對。”丁香漸漸去葉從心拉開距離,撇過頭去整理胸前領口。
葉從心方才發現,丁香耳朵上的耳釘都不見了,只留下一個個突兀的耳洞,眉毛也該修了,有些走形。她的頭發已經将将碰到了肩,別在耳後披着,再長長些大概就能回歸DoMap頭像的那個形象。水果香水味不見了,唯獨洗衣皂氣味還在。葉從心不知道,這兩個月,她經歷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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