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故人

并未刻意壓低的聲音驚醒了隔壁的溫回與謝琅,兩人湊近牆壁,心驚膽戰地聽着。

謝琅小聲道:“我就知道——你家公子果然是有底細的。”

溫回撓撓頭:“我跟公子自小一起長大,他除了倒黴一點兒,也沒什麽……”

黑貓扒着溫回的衣領,睡得一臉滿足。謝琅很是不滿,把貓撈回來抱在自己懷裏,小聲道:“他那樣的氣運,幾乎是為天地所不容,豈是尋常人能有的,尋常人若有——早就橫死當場。”

“我不管,”溫回嘀咕,“反正公子不是惡人。”

那廂葉九琊問,你是誰。

陳微塵與他離得極近,被那霜雪一樣寒涼的目光逼視着。

“故人。”他輕輕道,“不能再說了,再說你便要殺死我了。”

葉九琊與他對視,見他眼中意味不似作僞。

“我無故人,”葉九琊道,“亦無欲殺之人。”

“我惜命得很,”陳微塵望着他:“葉九琊,一年之後,等我要死了,就告訴你。”

“以寂滅香要挾,不過是想賴着葉劍主一年——一年春夏秋冬三百六十五天,短得很。”

葉九琊淡淡道:“當真?”

“當真。”陳微塵道,“但凡我對葉劍主所言,不論昔時,現下,來日,無一字為假,若有……”

他頓了頓,接着道:“便讓星河傾瀉,日月倒轉,天道碎我魂魄,永世不得入輪回。”

葉九琊沒有再問下去,或許是因為那眼神如春日時一汪碧水,那誓言毒若淬了鸩飲的針尖,而眼前人如此不可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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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三百六十日于他,的确轉瞬即逝。

陳微塵看着他,眉梢眼角有淡淡溫柔的笑意,一隴杏花煙雨,晴川歷歷,芳草萋萋。

葉九琊眼前浮現出仙道諸人身影來。

一帝三君十四候,各門各派各族,不下千人。

其中能夠逆轉輪回重天改命再世為人者,不過兩三人。

能有氣度胸襟以星河傾瀉日月倒轉為誓者,亦不過兩三人。

卻無一人能有這樣的笑意。

這樣的人,是修不得仙的。

仙道容不得這樣的多情。

窗外月華淡淡,深夜萬籁俱寂。

明朝日升,又是一片荒煙烽火凄涼地。

披上細綢精繡的袍,執起絲絹描金的扇,又是紅塵錦繡裏走出來的風流公子。

溫回拿犀角梳子梳着那流水一樣的青絲,忽地被晃了眼,小心從中揀出一根來:“公子,白了。”

公子搖着扇,漫不經心地笑:“一夕秋風白發生——它亦知我短命,極好,極妥帖。”

那扇仍是他從家裏走時拿的扇,正面是盛世山河,背面題了凄哀的賦。

溫回跟自家公子上學堂,識得字。

他先是看了看四周,屋裏謝琅捧着經書,摸着貓,葉九琊在窗邊,看着漫天煙霞,秋日風飒飒,涼得很。

小厮隐約惴惴不安,偷眼瞄着扇上的賦。

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誰不懷憂。

使我白頭。

那邊房裏教書已經開始,書生的聲音遠遠傳來,說的是“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子生三年然後免于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雲雲。

孩子也不知聽沒聽懂,無一人出聲,只書生在自己說着。

小厮心裏忽然生出一股徹骨哀涼,握着那雪白發絲,要落下淚來。

聖賢道理,他不懂得,只聽見那“三年”“壞”“崩”“喪”,覺得心如針紮。

我家的公子——多好的公子,今年十九,明年二十,後年不知。

“公子,”他小心問,“拔不拔?”

“不必了,拔時還要疼一下,不好。”公子似乎沒怎麽在意。

辭了書生,便再上路。

臨走時陳微塵送了書生一枚佩玉,殷紅殷紅,像是鮮血凝成。

小娘子在窗棂間悄悄看,笑着抹了抹眼淚,繼續洗手作羹湯。

“葉九琊,那小娘子願意用餘生短命久病換自家夫君的順遂,”馬車上,陳微塵忽地問,“你踏遍十四洲,尋這幾樣關氣運的寶物,又是為了什麽?”

葉九琊答:“受人所托。”

“我不信,你這人無情得很,誰能托你行這種違逆天道因果的大事?”

“我亦有恩要報。”

“何恩?”

“一劍之恩。”

葉九琊淡淡看向陳微塵,似是要觀他反應。

陳微塵卻沒什麽特別的動作,只是眼底泛出些許譏諷的意味來:“……哈。”

謝琅正望着窗外,忽地道:“前面有兵馬。”

果然一隊黑甲騎兵正從遠方來,馬蹄沓沓,很是威風,為首打着大大的黃旗,寫了個燕字。

“燕黨亂匪,”人間事還是陳微塵最為清楚,“向着咱們來時方向去的,村子怕是要被劫掠一番了,也不知能不能保全。”

溫回存了些擔憂,往回看:“那莊先生……”

謝琅把他按回來:“這就不是我們能管得的事情了。”

陳微塵拿扇柄敲了敲他的頭:“臨走我給了一樣好東西,現下他氣運正盛,不知會生出什麽樣的因果來。”

謝琅結了符咒,使出仙家障眼的法術,騎兵像是沒看見他們似的,徑直去了。

于是一路無話,中途有人家則借宿,荒野則星夜奔馳,三天後到了中洲舊都——所謂“錦繡鬼城”是也。

錦繡城裏萬鬼哭,錦繡城外白骨枯。

南朝原不是南朝,是正統中洲皇朝,定鼎以來,極繁極盛,都城中金鋪銀戶,珠玉潑天,衣則綢緞飾绫羅,食則水陸羅八珍。奈何百餘年後逐漸衰落,運終數盡不可挽回。兵禍起,強敵鐵騎南下,踏破城門,屠盡人家,掠盡金銀,一把火燒透半邊富貴不夜天。

正所謂“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後來,城中被屠之人盡數化身怨魂厲鬼,夜夜嚎哭,兇煞沖天無人敢入,高僧老道皆無法超度,錦繡城池變作錦繡鬼城。

他們到時恰是黃昏,西邊一線血色觸目驚心,暮霭掩映幽詭城門,縱使肉體凡胎開不得天眼,也能覺出沉沉黑氣來。

謝琅懷中黑貓嗷地一聲叫出來,凄凄厲厲。

年輕道士便柔聲哄着它:“清圓,大哥在這,不怕,不怕。”

陳微塵疑了很久,終于問出來:“你倆果真是同胞兄妹?”

謝琅瞪了他一眼。

“家裏從小把我送到山上道觀拜師修道,”他道:“有次下山探望,家人盡數在兵禍裏死絕,只剩一只沒斷奶的小黑貓,抱了她回山,從此就是我妹子。”

溫回瞪了自家公子一眼,譴責他問起了人家的傷心事。

“無妨,”謝琅安撫着名為謝清圓的黑貓,淡淡道,“算不得傷心事,早就超脫了——不然也到不了一重天境界。”

再近些,忽然見城門口站着個大紅衣服的姑娘,頭發黑極了,身形纖細,乍一看像厲鬼。再看,神态正常,是活人。

姑娘臉上帶着金色的面具,提一把漆黑重劍,像是專程在等他們。

看見葉九琊,道:“葉劍主。”

謝琅正下着馬車,驚得幾乎要跌下來:“碎昆侖,骖,骖……”

看他又犯見了大人物說不出話的毛病,陳微塵沒好氣在他腦袋上敲一下:“舌頭呢——骖龍君!”

葉九琊道:“骖龍君。”

姑娘朝他颔首,轉身,騰空躍起,裙擺飛揚。

漫天劍影映着紅衣飒飒,金紅天際似有龍吟。

她劍勢大開大阖,劍鋒之下風雲鼓蕩,一劍有天下山川河岳重。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骖龍翔。

待到漫天劍光紅影收起,姑娘緩緩落在城門下,烏發之下一點紅印格外顯眼。

城門出現裂縫,逐漸擴大,一聲巨響,分崩離析。

與此同時被破的似乎還有一道無形屏障,鬼哭聲瞬間傳出,千萬道聲音嘈雜彙聚,尖銳刺耳,黑氣彌漫,城門洞開如長滿獠牙的兇惡巨獸,要擇人而噬。

姑娘利落收劍,古樸黑鞘上三字“碎昆侖”。

她瞧着葉九琊身後三人:“你們是誰?”

謝琅正了正道袍衣襟:“小道名謝琅。”

“琅然候。”姑娘客氣點了點頭,看向陳微塵。

“陳微塵,葉劍主在凡間收的跟班。”陳微塵語氣頗為洋洋自得:“這是我的小厮。”

姑娘嘁了一聲:“一無修為二無境界,葉九琊會收你做跟班?”

陳公子眨了眨眼:“畢竟我有不薄的臉皮。”

姑娘丢下一句“我叫陸紅顏”便跟葉九琊徑直向門內去了。

“我想起來了——開陽血,卻不是葉劍主一人所取。”謝琅皺眉道。

陳微塵挑眉:“你消息倒靈通。”

“我清淨觀弟子遍布十四洲,當然靈通,”謝琅對他嘀咕道,“東海斬盡鯨蛟之事,确實是葉劍主一人所為,新鳳涅槃時,沃野鳳巢之戰卻是他和骖龍君兩個。”

“那麽,這個受人所托,是受陸姑娘所托了。”陳微塵悠悠道。

“小道實在想不出,何等人物能讓葉劍主和骖龍君這樣報答……”謝琅苦着臉向前走。

陳微塵不言語。

作者有話要說: 一般古人雲、正所謂、有詩賦雲,書生教書,道士論道這種語境裏都是引用古代的東西。

而那種看着像打油詩的,水平不高的,就是十四自己編的,比如那個萬鬼哭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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