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九幽

溫回目光茫然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回複清明。

遲均天将手按在他額上檢視:“并無異狀,或許是凡人心神脆弱,被虛空所攝。”

陳微塵問:“阿回,方才怎麽了?可有看到什麽?”

溫回的聲音有點啞:“我什麽都沒看到,也聽不到,身邊灰撲撲的,什麽都沒有。”

遲均天道:“是虛空。”

她目光銳利,看向陳微塵:“你可知他生辰?”

陳微塵将生辰說出,補了一句:“是生在午夜。”

“家在何方,有何血親?”

一一報上後,遲均天以指為筆,在石壁上虛畫許多繁雜線條,過一陣後收手:“日子蹊跷,命途卻順暢,當無大礙。”

陳微塵看她動作,道:“前輩,你可認得一個瘸腿的老先生?”

遲均天愣了愣,打量着他:“一個在凡間招搖撞騙的老花子?”

陳微塵:“是。”

遲均天長眉微擰,片刻後松開來,對着虛空恣意一笑:“看來果真是時機已到,連這烏龜殼子裏縮着的老東西也出來翻攪——你在何處見過他?”

陳微塵想了想,終究還是沒說實話:“他排命格時與前輩你類似,故而我記了下來。他在我們城裏待過幾天,後來就沒見過了。“

“我當年跟那龜殼子裏的老東西打過一個賭,賭誰先找到證道飛升之法,”遲均天長相英氣,雖是頭發全白,笑容中卻有種說不出的潇肆意氣,“既然如今他還是個跟飛升沾不上邊的老花子神棍,就合該是我要贏。”

她看了看葉九琊:“葉九琊,你我本就不是一道,如今你徒弟還與那老東西有了牽扯,更是道不同不相為謀。你開辟出虛空道來送我出去,我們便分道揚镳,到時我自會去主持生生造化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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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九琊:“現下已有了寂滅香、開陽血與錦繡灰,天書殘卷記載未全,還需何物?”

“寂滅香與錦繡灰皆是極盛變極衰,分別出自仙道與凡間,開陽血出自仙道,乃是極衰為極盛,另需一件凡間此等物件——不拘是何物。除此之外,還要一樣擔魔界造化的九幽天泉。”遲均天微微眯了眼:“天書竟然無人保管,唯餘殘卷,如今仙道必然凋敝。”

“陳微塵。”葉九琊道。

“我在,師父。”陳微塵看了過來。

“原本應該是陸紅顏,現下只有你在此。”葉九琊看着他:“可以嗎?”

陳微塵輕輕道:“師父,放心。”

他看向遲鈞天:“前輩,開虛空後,我與師父去往魔界,勞煩您回人間時帶着溫回。”

遲鈞天并未拒絕:“好。”

“阿回,聽着,”陳微塵理了理自家小厮略亂的頭發,溫聲道,“跟着小道士和陸姑娘,一年之內我們必會回來,若是不想等,便回月城,我回來後會去尋你。”

剛剛清醒過來的小厮一時之間沒能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只知道自家公子大抵是要扔下自己去個不是人間的地方,眼眶頓時微紅了起來:“我要跟着照顧公子。”

“乖,”陳微塵與他親昵地碰了碰額頭,“那裏去不得。”

“我和您同年同月同日生,自出生起,我還沒有一日離開過公子,”小厮低聲道,“您除了琴棋書畫鬥雞走馬什麽都不會,離了我,不知道要過成什麽糟糕樣子。”

“我照顧好自己,你留在人間,乖乖等我回來。”陳微塵聲音溫和卻不容置疑。

遲鈞天抱臂斜睨着這一幕:“我看你家主人身上氣運,大抵是那天正午出生,不知帶着多少要命的煞氣,你離開倒好,必定命途順暢,免得被他克死。”

“有葉劍主在,出不了事。”陳微塵最後安慰了溫回一句。

溫回看向葉九琊。

葉九琊對他點點頭。

面容清清秀秀的小厮微微垂了眼:“公子,我等着你回來。”

遲鈞天上前幾步,在溫回身邊站定,對葉九琊道:“那也是我的徒弟,人間那件東西我會留意着。”

葉九琊:“多謝前輩。”

陳微塵走到葉九琊身邊。

葉九琊整個人氣息緩緩變化。

他閉上眼,身上隐有微光浮起,劍氣在周身盤旋不去。

那氣息是熟悉的,像極了方才南海之上陸岚山開劍冢後鋪天的氣勢。

那傳言沒錯,南北兩劍,本是同源。

心法分三個境界,劍形劍意劍心。

劍道有極巅,登頂之後,能夠以身化劍。

故而南北兩劍派皆有劍冢,是歷代驚才絕豔的前輩死後化作無雙寶劍,待有需之時用出,守衛後代弟子。

仙道綿延年數,早已數不勝數,劍冢中劍卻始終不過二三十柄,可見劍道絕巅是何等荒涼。

相傳,此劍承載天道,可斬破虛空。

葉九琊身前浮現點點碎光,逐漸凝聚出一柄冷白的長劍來。

他自己卻已然無一點修為在身,甚至比凡人還要虛弱許多。

遲鈞天一身修為雄渾,卻是用來推演天機,并不通曉劍招劍意,同那算命的老瘸子一樣,明明境界極高,卻不通武道,也從不使玄門符咒。

眼下只有陳微塵能夠當那持劍人。

遲鈞天以為他是葉九琊徒弟,自然精于用劍,故而沒有疑惑。

陳微塵對葉九琊肖想已久,如今一親芳澤的機會終于從天而降,卻實在愉悅不起來。

似是骨質的長劍通身冷白,觸手寒涼,應當贊一聲劍如其人。

“畢生修為盡在此中,你為了他——”他握住劍柄,笑了一下,聲音低了下來,似乎嘆了口氣,“師父,我原以為自己不會嫉妒的。”

葉九琊緩緩閉了眼,不知是什麽神情。

陳微塵的手握緊那冰涼劍柄,微微發顫。

起手,出劍,劍光向無盡深淵劃去。

昔有人一劍挽天河。

今有人一劍斬虛空。

空茫無垠的深淵裏出現一道漆黑的裂口,邊緣震顫,随時都會合攏的模樣。

遲鈞天帶着溫回來到崖邊:“告辭。”

溫回無措地往後看,與自家的公子最後對視了一眼。

陳微塵對他眨眨眼,順手拉過來他的左手腕握了一下再放開。

少年時悄悄溜出門,兩個人甩下家奴在巷子裏游蕩,一身黴氣的公子總會招惹出紅着眼的野狗吠叫着來追,便一個拽着手腕拖着另一個在小巷裏狂奔。

躲狗的方法多種多樣,免不了有要兵分兩路的時候,這時候拉着對方腕子的手就用力捏一下再放開,暫時一人鑽進一條巷子,再各自狼狽着在下一個巷口遇見。

溫回會意,清亮的眼略有了一點笑意。

遲鈞天縱身躍下。

陳微塵抓住葉九琊,也跳了下去。

墜下後便跌入一片光怪陸離中。

無數情景化作極碎的碎片,如同五光十色的細沙流淌着,專心看其中一個時便能清晰看見其中景色。

有南朝屬地衰草連天寒煙碧,有北方荒野百裏無人,有仙家氣象華彩光輝。

虛空的裂縫通往他們的來處,通往整個人世。

在終于看到一片陰霾的天空和渾濁的霧氣時,陳微塵帶着葉九琊向那處落去,碎片吞噬了他們,天空和霧氣化作真實,兩人結結實實摔在地上。

天上淅瀝瀝下着小雨,天空是暗灰色,地面淌着流動的霧氣。

不知是何處,總之已到了魔界。

天河開辟,仙魔相隔已久,不知此處現在是何種境況。

陳微塵将葉九琊安置在一處樹下,勉強不會被雨絲侵擾。

那劍耗去了過多元氣,不知何時才能休養回來。

葉九琊聲音中帶着一絲虛弱的沙啞:“抱歉,要你來涉險。”

陳微塵美人在懷,哪裏在意涉險,只低低笑了一聲,道:“我願意跟着你,哪裏去不得”

他大致能猜出葉九琊原本的計劃,開生生造化臺之物,免不了有魔界的東西,去魔界勢在必行。便要請劍臺暫時停住對歸墟的鎮壓,與陸紅顏一同進去——陸紅顏是二重天,距境界巅峰也只是一步之遙,即使在魔界也不會遇到多大危險,足夠安全等到葉九琊修為恢複,再去尋那九幽天泉。

未曾想歸墟忽然異動,要劍臺請出劍冢鎮壓,他們只能趕在這之前下去,陸紅顏原本也能來,卻被闌珊君擋下,才有了現在自己與葉九琊來到魔界的場景。

——實在是意外之喜,意外之喜。

美人修為全失,可以為所欲為。

待雨勢稍小,他們走出了這片樹林。

樹林外是一片雜草叢生的荒野,雨霧漫漫。

眼下要先找到一處人家暫住。

凡間或許不知曉,但仙家總有些傳承千年的秘典,記着仙魔分隔的始末。

那時天下不是十四洲,而有二十三洲,凡人式微,仙道魔道勢同水火,折損無數,仙家清氣擾魔道修行,魔道的濁氣又使仙家厭惡,兩家帝君終于做出決定,分隔清氣濁氣,各自清淨。

然後便是以修為論英雄,又是一輪比鬥後,魔道拿了九洲,仙道十四洲。

于是開辟天河,各不叨擾。

至于魔道不滿于區區九洲,數次想要沖破天河,是後話了。

九洲中的凡人自然也被劃到了魔道地界,此處應當有凡人城鎮。

兩人走走停停,終于在一處峽谷後看到了村落。

炊煙袅袅飄着,倒是一副和平安寧景象,其中人穿着長相與中洲并無大異,只是膚色略晦暗了些,應當是常年生活在魔氣中的緣故。

“倒不像說書人故事裏那樣兇惡——仙與魔到底離凡人太遠,該怎麽活還是會怎麽活。”陳微塵又拿了錦扇出來,風雅氣度并未因風波變故折損半分。

他們走近了村子,田頭的老漢看到他們,前來問詢:“兩位是……”

“出來游玩,不慎迷了路,”陳微塵問:“老丈,可否叨擾借住幾日?”

老丈倒是熱情,二話不說帶兩人回了自家的院落,招呼老伴燒茶水。可見此處雖是魔界,然而民風淳樸,大概也天下太平——與兵荒馬亂的中洲截然不同。

不免要問兩人從哪裏來,陳微塵胡謅了一個地名,滿眼茫然道:“我與表兄正在游覽山水,不料一陣陰風吹來就失了知覺,醒來就到了此處。”

老丈想了一會兒,搖搖頭:“實在是沒有聽過這麽個地方,肯定是離得太遠——你們莫非是碰上神通法術了不成?”

陳微塵默默把“神通法術”一詞記下——魔界裏的神通,實在可疑,大抵就是修魔人了。

他解下腰間白玉環來——總共就随身佩了這麽些東西,玉佩丢進了虛空,這是僅餘的家當了。

“老丈,我與表兄只想着在城郊游玩,身上分文未帶,只有這一樣值錢東西,眼下不知怎樣才能回家,想必要叨擾許多時日……”

那玉玲珑剔透,一見便知不凡,老丈眉開眼笑:“兩位公子也不必擔憂,過幾日是幽水候廣選兵侍弟子的時候,大人們會到村裏來看孩子的慧根。只消問問那些有神通的大人,便能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沒準還能立刻送兩位公子回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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