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天河

此時, 陳微塵唯一剩餘的感覺是疼,連溺水後的窒息都被遮蓋住。

渾身的血肉被細細劃破,撕開, 研磨,泉水滲進來, 如滾燙烈酒潑上傷口,深入後觸及骨頭, 又是一種別樣的疼痛。

他終于昏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仍然痛着, 是白天,天色淡紫,山巅上碧草白花泉池,鼻端嗅到潤涼的水汽。

他仍浸在水裏,靠在泉池邊,肩上靠着一個濕漉漉的腦袋。

魔帝已經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呼吸勻長,全須全尾地活着。連昨天被砍掉的手臂都恢複了原狀, 只是袖子沒有了。他閉着眼,也是昏迷不醒的模樣。

陳微塵把魔帝攀着自己肩膀的手臂拉開,輕輕拍了拍他:“刑秋。”

魔帝睜開眼,不甚清明地往旁邊岸上靠了靠, 過一會才清醒過來。

他對着陳微塵端詳一番, 頗為訝異:“還活着,竟然沒有被他殺死,也沒有被這池子弄死,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的境界——不過你怎麽也在泉池裏?”

“是他把我扔進來。”陳公子對正主陳述了那東西的行徑。

魔帝右手撥着水:“他尋常只愛殺人,沒有把人扔進水裏過,看來是殺不死你,只好要把你淹死。”

陳微塵一看魔帝那半阖着眼睛平平淡淡的神情,就知道這人素日也是說話真假摻半的那種可惡的性子——他略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說出自己昨夜毫無招架之力的樣子來丢臉。

陳微塵探究地看他一眼:“他是怎樣來?”

魔帝手指彈出幾道飛光來,不一會兒,幾個侍女捧衣物魚貫而入。

魔帝嘆氣道:“我修到最巅峰,感受到天道禁锢,修為無法寸進,冒險以天泉洗髓,未曾想從此招惹上了他。星羅淵外不知連着怎樣的世界,生出這種東西,我洗髓過後,隐約能感覺到那邊,更是稍有不慎就會變成另一個模樣——尤其是受傷流血時。有時覺得我就是他,有時又覺得不是,實在煩惱得很。我這樣溫良和善,他卻那樣暴戾陰狠,實在讓我害怕。”

陳微塵瞧着面容昳麗,妖裏妖氣的魔帝,覺得這人和善也許有一點兒,溫良是未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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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了笑:“你修煉這麽多年,與天道作對,不就是為了知道外面有什麽東西?”

“也是……終究看見了一點兒,既覺得是得償所願,又自覺葉公好龍,實在是徒增煩惱。”魔帝打了個眼色,有黑衣的侍女上前為陳微塵擦幹頭發,服侍換衣。

“我想了許久,還是不解,你說,那些東西該是什麽?”

陳微塵看着他。

魔帝無端從那眼中看出些無奈的溫和來。

“自古以來種種傳說記敘天地發源,皆言是在混沌中。混沌亘古未變,自己也生不出活物,天地中卻有萬物生長,想來是開天辟地時剔了些東西出去,剩下的再由女娲之流捏一捏,成了萬物。”陳微塵聲音淡淡。

魔帝饒有興趣:“你是要說,天外那些便是剔出去的東西——那為何卻也像是活物?”

“日光下徹時,萬物有影。天地間既有你,天地外便要有他。”

魔帝連說三個“有趣”,接着道:“為何這樣說?”

陳微塵卻不答了,略搖搖頭:“算我胡說八道吧。”

侍女素白的手為陳公子理好衣襟,魔皇宮的衣物樣式與人間有些許不同,寬帶收束起腰身,上繡着深紅的藤蔓樣的花紋,透着隐晦的妖邪氣。

頭發被侍女精心梳過,垂落在肩畔時,連他自己都看到了烏黑中藏得極深的兩三根白發。

魔帝倚在一旁的樹幹上,眉微挑,腰間別一支深紅穗的漆黑長笛,打量着他:“你這一晚把我底細知道得一清二楚,自己也泡了池子,指不定也會像我這樣跟一個不知是什麽的東西共用一個殼子——要不要留在這裏?”

陳微塵看着手中劍,劍身光芒已然黯淡不少。

他們原把魔帝當做心思深沉窮兇極惡之人,才用了這樣孤注一擲的方法,未曾想刑秋是這個樣子,原不必要葉九琊化劍。

——但也幸而要他化劍,失去意識,昨夜那幕可以揭過,不與他說。

他對魔帝道:“你既然這樣想要人陪着,為何還要設下守衛崗哨?”

魔帝懶洋洋抱臂:“我時常閉關,最開始時一個一個都要上來挑戰,境界又比不上我,實在聒噪,只好設下無數守衛,再把泉水散給君侯,總算使他們消停。二十年就這樣過來,想想卻也頗無趣,把兩個魔君喚過來,才發覺境界差了太多,自己走出太遠,連道友都尋不得了。”

“卻是可惜……我與你不是一道,”陳微塵轉了身,看向山腳下綿延魔界,“要走了,來日再會。”

魔帝此人是很有趣的,若能再會,做個好友未嘗不可。

只不過此間一別,再會大約遙遙無期。

“那實在可惜,”魔帝順手拉過身邊一個侍女,懶懶枕在她肩頭,思忖了一會兒——這人簡直像是沒有骨頭一般,非要找些東西靠着,“可九洲之內除了我的星羅淵,實在是沒有什麽有趣的地方了——你要去哪裏?”

陳微塵未答,眉頭卻微蹙了蹙,唇角又隐隐滲出血來。

魔帝察覺出他臉色蒼白,上前湊近看。

一看之下,發現他體內氣機混亂瘋狂到了難以描述的程度。

他伸出手在陳微塵頸側按一下,又摸了摸骨頭——立刻發現了特別的不對勁。

“你……”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語氣驚疑,像是受了天大的欺騙:“你竟然是修仙的!”

陳微塵懶懶看他一眼。

魔帝“啧”了一聲:“這樣純正的仙骨,遇上魔界九幽天泉洗伐的血肉,必然勢同水火,你恐怕命不久矣。”

他為陳微塵理了理體內氣機,總算好些。

陳微塵卻并不在意:“左右還能拖上一年半載。”

魔帝:“一年半載,還是有的——這樣說來,你要去天河那邊?”

陳微塵:“嗯”了一聲:“刑兄,告辭。”

魔帝遭受了些許打擊。

再沒有什麽事情比原本認為可以做道友,一起與天道作對的人忽然修仙更能使人悲傷了。

如果有的話,就是這人修仙也就罷了,還要回仙家的地盤。

陳微塵身形輕飄飄起落,幾息間已經消失在群山霧霭中。

魔帝沉思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左右我要等的人也在天河那邊,如此良機,不如跟上去看看。”

又是一道身影掠出魔皇宮,侍女眼前一花,忽然發覺沒了自家陛下的影子,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是好。

陳微塵禦氣星夜兼程,兩天兩夜後,終于到達天河岸。

他去魔界一趟,被丢進了泉水,雖添了仙骨與魔體不能相容的折磨,卻終究是得了九幽天泉的好處。

渾身血肉被泉水點滴重塑過後,天道壓迫的力道幾乎被卸去八成——即便是離開了星羅淵。

因而陳公子不再是先前使不出一點兒仙家術法的樣子,頗有了些值得一提的修為。

天河發源自極北連綿雪山。

水極清,此時尚未封凍,波濤翻滾,激起一大片冰霧雪砂。

六柄劍閣飛劍盤旋于高天,無情劍意蕭肅冷峻。

玄門耗盡心血而成的陣法依天河而起,其上激起一層恢宏白光,隔絕仙家清氣與魔界濁氣。

以及最使魔界畏懼也最使仙家景仰的一道屏障,數十年前有人留下的一道劍氣。

劍意是葉九琊的劍意,劍氣是焱帝的劍氣,陣法是當年焱帝親眼所見如何成就的陣法。

若世上還有人能安然無恙從天河渡過,這人必是陳微塵。

他身形玄妙,踏浮冰前行,不知是用了怎樣的法子,仿佛是對陣法熟悉至極,輕描淡寫間便過了去。

至于那層劍氣——完完全全視若無物便穿了過去。

藏身在山石後的魔帝眯起了眼睛。

天河屏障由劍閣弟子日夜守衛,自然發現異狀,便有白衣的弟子匆匆上了山巅:“鄭師兄,陸師姐,有人從天河過來了!”

紅衣帶金甲面具的女子問:“幾人?”

弟子答:“一人。”

陸紅顏提劍下山,身後跟着灰袍的年輕道士,還有劍閣暫代閣主之位的葉九琊同門師兄。

就見漫天風雪裏一人身着華美黑袍,抱一把通體冷白的長劍,見人來,嘴角牽出淡淡溫柔的笑意。

“趕了兩天長路,總算回來,”陳微塵眼底帶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将長劍交給陸紅顏,“他以身化劍,說劍閣秘術可解。”

陸紅顏看向身旁高大男子:“鄭師兄。”

被稱為鄭師兄那人點了點頭,傳令給劍閣弟子:“即刻起回雪陣。”

陸紅顏見狀,稍稍放下心來的樣子,轉過頭來繼續問:“可有拿到東西?”

“自然。”

謝琅在旁邊試試探探問:“那,陳公子,我家清圓……”

陳微塵目光忽地一冷。

他看向謝琅:“清圓呢?”

“她和阿回不是與你們一起掉進了歸墟?”謝琅像是意識到什麽,臉色忽白了白,聲音底氣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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