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萬劫
且說那日封禪事變後, 人群浩浩蕩蕩來,匆匆忙忙走。皇帝既死,國都中又免不了一番争端。
只因皇子皆年幼, 羽翼未豐,暫時還當不得大任, 又有幾位王爺身為陛下血脈兄弟,垂涎那高高在上的龍椅, 一時間腥風血雨刮遍宮城。當初左相從天峪關匆匆調來兵馬, 大軍開到一半,他見國都并無怪事,想來當日那妖人只是心懷怨恨,并無狼子野心,又改了主意,命大軍仍回去守着天險雄關。
然而三王爺與二王爺鬥得正歡, 又與帶頭的那位将軍是姻親,星夜傳書一封過去, 老丞相的命令便失了效,軍隊仍往南來,要為王爺撐腰。
是夜軍隊至國都城下,聲勢浩大, 這位三王爺旗開得勝, 當夜就試了龍袍,坐了龍椅,要擇日登基。
登基的日子還未定, 便又有百裏加急的消息跑死了七八匹馬,從天峪關傳來,說是那夜燕黨大軍一夜強攻,破了雄關,正浩浩蕩蕩南下。
新皇帝摸着燙手的玉玺,發了第一條诏令,令城外數萬軍隊北上迎擊。然而南朝地勢雖險,卻無強兵,一旦失去了易守難攻的天峪關,便毫無招架之力。燕字旗所過之處一路投降聲。
新帝便淪落成了亡國之君。
一夜之間江山易主,國都中人尚且沒有反應過來,直到先皇帝的皇後戴上鳳冠,穿了一身大紅衣,凄婉哽咽一聲,從國都最高的城樓躍下,才茫然想,這是改朝換代了。
誰料那英勇神武的燕将軍破了國都後,未來得及安頓,便突害暴病,命在旦夕,留下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幼子,臨終前環顧床前人,見均是些跟着南征北戰的莽夫,嘆一口氣,将幼子托付給前些日子才收到麾下的軍師——今日過後,便是帝師。
軍師姓莊,名白函,年輕得很,雖然資歷尚淺,有封禪大典弑帝之舉在先,又有一路下來顯出才華,那些部下也都信服。
于是幼帝登基,由帝師輔佐。
帝師代執禦筆,代持國玺。一手建新朝,一手安黎民,收拾舊山河,再度揮戈北上,意在整座中洲的大好河山。
日月如驚丸,轉眼又是許多時日過去。
指塵山下有人家。
有傳說道,禪境裏的凡塵人家是數百年前一位執意還俗的高僧的血脈。暫且不論這傳說的真假,指塵地界既是世外的禪境,人家也是民風淳樸不與外面往來的桃源。
每逢初一或十五,集市開集,山上寺裏的人也會下來采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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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好嘞。”攤主将東西包好,交到來人手上,見他腕上纏一串佛珠,身後又跟着幾個黃布衣的小沙彌,知道是寺裏的人。只是面前這長相俊俏的年輕人未削發,也未着僧衣,不由得多說了幾句:“您看着倒是面生。”
這人淡淡笑了一下:“了意師兄近日在閉關坐禪,換了我來。”
攤主按捺不住,又見這人形容可親,問道:“您也是了字輩的?原來上師們開始收俗家弟子了麽?”
只聽他答道:“不算弟子,是個外客。”
又閑話幾句,那人告辭,走回深山裏。
入夏以來,山中草木蒼翠,暑意全無。
一道石階入深林,藤蔓挂樹,時有鳥鳴。
遙遙傳來撞鐘聲,一聲又一聲。
陳微塵在半山腰望着上面若隐若現的巍峨佛寺,忽然想,山中無日月,自己已在這裏待了兩月有餘。
他眼裏神情淡淡,依舊沿路上山,進了寺門,将東西交給掌管事務的僧人,自己進了後殿。
殿中佛像前傾,下視的目光說不出是慈悲還是漠然,牆上繪着種種圖案,東面是摩诃薩青舍身飼虎,西面是佛主釋迦牟尼割肉喂鷹。
佛像下站着慈眉善目的空山大師,見他來,微微一禮:“陳小友回來了。”
陳微塵還禮:“大師找我何事?”
空山大師并未直言,只是上下打量了他:“小友比起初來時,戾氣已消了八九分。”
“大師亦然,”陳微塵平淡答他,“我猶記得初來時,大師侯在山門外,頭一句話便是‘孽障,總算知道過來’,今日倒是喊起了‘小友’。”
空山大師捋了捋胡須:“若非你執迷不悟,又何至于落到那日命不久矣,稍有不慎便沉睡不醒的下場。”
陳微塵也不再與他頂嘴,只規規矩矩道:“多謝大師收留教導之恩。”
空山大師手裏拈着佛珠,道:“今日前來,一是來看你進境,二是有事相告。”
“我修為前幾日已經盡複,按照空明師兄所說之法,以心經觀照心魔世時,常覺妖魔絆身,不得寸進。”
“那處若泥沼,連你也解不得……”空明大師沉吟一會兒,道:“能否和我細說那裏情景?”
“那裏沒有情景。”陳微塵道,“不像人間一樣,那裏是沒有地方的,也沒有形體,我在的時候,都是混混沌沌的一團,偶爾有些知覺,不過都沒有靈智。”
“所以心魔之禍的源頭,是心魔不知為何開啓了靈智,繼而又不知用什麽辦法來到人間世。”空山大師若有所思,“外面的弟子傳來消息,說人間已經開始被心魔殃及,常常有人發瘋而死。”
“原本分隔兩處時,心魔與人并不相幹,現在心魔出現在人間,人與各自的心魔本是一體,故而不知不覺便會相融。若守不住心神,便會神思混亂,最後喪命。”
空山大師搖頭嘆道:“本是從心生,還是從心滅。”
等大師憂心忡忡離開,陳微塵無奈笑了一下,心想老和尚年紀大了,竟也記不清楚事情,說是有事相告,轉頭便忘了。
他并不追究,像往日一樣在佛前跪下,撥着念珠。有時是修煉,仙魔佛三氣隐隐相融,在體內流轉,有時只是想佛經,逐漸心神空空,連寺外蟬鳴都聽不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正神游太虛之外,卻有兩道腳步聲自殿門外來,叩在心頭上,愈來愈清晰,使他手中往複撥那念珠的動作一滞。
他依舊閉上眼,在心中念起經文來,是“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無無既無,湛然常寂。寂無所寂,欲豈能生。”
來者在身後停了下來,不動。
他也不動。
大殿中唯有輕輕呼吸聲起落。
不知過了多久,其中一人來到他身旁坐下。
餘光中是一片紅影。
“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沒有人告訴我,葉九琊不說,你也不說。”陸紅顏開口道,“我心裏很憋屈,也不知道該和誰說。”
陳微塵沉默了一會兒,道:“何必追根究底。”
“我不追根究底,就要一輩子被蒙在鼓裏。我想給家人報仇,修成了仙,回到家鄉,卻發現早就只剩下廢墟,沒有一點線索。我想尋我哥,卻發現各門各派關起門來躲在山裏,連消息都打探不得。我想複活焱君,要報他的恩情,到頭來,連他到底為什麽死都不知曉,連你到底跟他有沒有關系,都問不出。”陸紅顏笑了一下:“我這些年來,一事無成,一事不知,只想一劍都砍了幹淨。”
“你先出去,我跟他說句話。”陳微塵對她道。
陸紅顏不動,陳微塵又輕輕對她說一句:“聽話。”
她用力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站起身來,快步走出去,狠狠摔上門。
那一聲門響後,殿中又是一片寂靜。
終是葉九琊道:“為何要走?”
“我不想要你了。”陳微塵攥緊手裏的佛珠,聲音仍是平靜。
葉九琊沉默許久,道:“也該留信再走。”
陳微塵心口劇痛,眼前一陣陣發黑,緩緩呼吸幾下,才終于能開口說話:“不知該從何說起,寫廢了幾張紙,最後還是擱筆,想你也不會尋我,不如就這樣幹淨去了。”
他聲音很輕,仿佛方才那句我不要你了,已經是所能說的重話的極限,再刻薄一些,已經是不能了。
卻聽見一聲:“我尋了。”
又聽葉九琊接着道:“去了幾個地方,找不到你,想你大約是和刑秋去了魔界,有他在,應當過得很好,便沒再尋。”
陳微塵不知該說什麽,葉九琊卻反常地沒有等他回應,繼續道:“你來時便沒有理由,走了,自然也不必解釋,方才那樣問你,是我失禮。”
又頓了一下,仍是冷冷清寒的聲音:“告辭。”
陳微塵輕輕喘幾口氣,聽那人說完這番話後轉身離開。
等人走遠了,才終于起身,匆匆到門邊,去望他背影。
飄飄渺渺的白,轉過一個彎,便會消失了。
他心裏很酸楚,又有種快意,覺得自己親手割下了一塊什麽東西,今日這一眼過後,便解脫了,便幹淨了。
可越是看那背影走遠,心裏越是糾結着難受起來。
他想,葉九琊,你別回頭,你若回頭,就是我萬劫不複的時候了。
這樣想着,仍忍不住去看,又盼他回頭。
——他終究還是萬劫不複了。
那人将要轉過一個彎的時候,似有所感回過頭來,似乎是想再看一眼。
那眼神不是平日的冷淡,而是帶着些淡淡的惘然。
——這一回頭,便看見大殿正門的陳微塵在門邊,也正朝自己望着。
多日不見的一張臉,似乎清減了許多。
他想,也是,山寺裏比不上凡間,這樣一個習慣了前前後後有人伺候,衣食住行樣樣都精致極了的人,跑來這裏過兩個月,不知受了多少的苦。
目光相觸的那一個片刻,頭腦中空空茫茫起來,要接着往回走的步子,無論如何是邁不開了。
“你回來,”他聽見陳微塵對自己說着,聲音帶着沙啞,仿佛受了委屈:“你回來……”
此時離得已經遠了,看不清他眼睛。
他或許是哭了,葉九琊這樣想。
走近後,才看見那眼睛雖然微微泛着紅,可也沒有眼淚在裏面。
等走到他身前,忽然被緊緊抱住。
“是我錯了,我不該跟你賭氣,我方才說的是假的。”他一連串說下來:“葉君,是我不好,我認錯了,你別生氣。”
葉九琊緩緩回抱了他,拍了拍他肩背:“沒有生氣。”
“你分明是生氣了,方才說告辭的時候,你尋常不是這樣說話的,我聽了,覺得好疼。”陳微塵身體輕輕發着抖,心裏一股無處可去的焦躁,拼命掙着,想要抓住些什麽。
是什麽——缺了些什麽,他拼命想着,終于想起來,若是個人,這時候,該要落眼淚的。
可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眼眶仍然幹澀着,沒有那樣溫熱的東西流出來,唯有心口的痛是真真切切的。
“我……”陳微塵頓了半天,仍是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問:“你怎麽來指塵了?”
葉九琊手指觸到他頭發,輕輕撫着:“和闌珊君一起來,有事情要商議。”
指尖穿過發絲,帶出雪白的顏色來。
“怎麽來了後殿?”
“山下村民散市,聽見有人說指塵來了個年輕的外客,跟人說話的時候微微的笑着,想來是你。”
竟是白了一半了。
陳微塵放開他,眼睫垂下,不敢直面的樣子。
“你呢?”
“嗯?”陳微塵一時間沒有明白他的意思。
“不要我之後,為何來指塵?“
“我……是真的不想要你了,我那時也不能再要你了。”陳微塵悶悶道:“你不知道,我那時候是多麽難受,我害怕了。”
“還有,你也知道,在國都的時候,我常常睡不醒。”
“嗯。”
“我從桃花宴後,不知道為什麽,就有些壓不住自己的心魔氣,我花了十多年才把它藏好,到了能見你,不會被你看出來的樣子。我只好盡力壓着,但是你一直在身邊,你的劍意專破心魔,即使不出劍,也會有,所以我一直是被劍意傷着,才會時常睡不醒。”
葉九琊靜靜聽着。
“後來,把那些東西弄回去幾乎耗光了修為,我再跟着你,就會再也醒不來了。仙道只有指塵容得下我,才來找空山大師修佛。”
“你該告訴我。”
陳微塵搖了搖頭:“我說不出口,至少在那時候說不出,我不知道要怎麽面對你。你想要我怎麽說?說我是他的心魔,還是說他一個人在大道上走了許多年,無師無敵無友,初見你時起了一點喜歡的心思,于是有了我?”
“你看着我。”葉九琊道。
陳微塵擡起頭來:“嗯。”
“你與他既然出自同源,就不必分得這樣清楚。”
“你還是不知道,”陳微塵搖了搖頭,眼裏一點悲傷的神色:“你不知道我為什麽活着,才會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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