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大逆

——今結為道侶, 共事焚與修,生當久相随,死當長相憶。

陳微塵清醒了一些, 眨了眨眼睛:“你說真的?”

葉九琊:“嗯。”

陳微塵看着他,怔怔笑了起來, 正想說什麽,卻聽遠方傳來一陣鐘聲。

“召集。”葉九琊看了看窗外, “你跟我來。”

說是“扶搖臺”, 實則是一片不小的地域,各門各派相互以鐘鳴聲傳信,方才傳來的鐘聲從最高的“雲臺”上來,正是在召集各派掌門與諸位君候。

陳微塵嘀咕一句:“誰會在這個時候喊人?”

距真正的論法會開還有一整天,仙道尚未到齊——早到的俱是中洲的大派,其餘小門派還要等上一天。

而此時幻蕩山無主, 以三君為尊,諸門派中, 又以劍閣、劍臺為大,清淨觀、指塵寺稍次之。能召集各派掌門的,無非葉九琊、闌珊君與骖龍君,空山大師, 再算上一個雖然還未站穩腳跟, 可身份為道門之首的謝琅。

他們之前在指塵可謂朝夕相處,早已互通有無,實在沒有什麽事情值得這樣大張旗鼓商議。

葉九琊道:“此次論法, 天演也到了。”

這卻是一件異事,天演避世不出,不問仙道事已有數百年,此時出世,不知所為何來……或許正與心魔之禍有關。

陳微塵先前是去不了這等集會的,然而,方才突然成了葉劍主的道侶,平起平坐,名正而言順,理直且氣壯,自然可以跟去。

禦氣飛至雲臺上,西方是大殿,亮着鲛油的燈火,可明百年而不熄。

他們逐漸走近,看見雲臺中央執柄敲鐘人,身着灰袍。

——與清淨觀象征混沌的的灰色所差無幾,但沒有分天地陰陽的太極雙魚圖,是天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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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進大殿門內,果然見中央一灰袍白發的老者,并不高,略有些微胖,面目端正威嚴,與空山大師的和藹慈祥截然不同。

陳微塵見他,輕輕“咦”了一聲。

葉九琊問:“怎麽?”

“他是萬俟君,”陳微塵眯了眯眼睛,“說是雲游四方蹤跡不定,原來是天演的人——可天演不是不能存一絲殺機,不做君候嗎?”

陸岚山與謝琅已經落座,另有些其它門派的掌門也在,空山大師與刑秋也是方才剛到,正與老者相互見禮。

“老夫天演萬俟浮。”他道。

空山大師單掌豎胸前,與他行平輩禮:“貧僧指塵寺空山。”

萬俟浮緩點頭,轉頭看向刑秋。空山大師便道:“這位是魔界帝君。”

又向刑秋道:“這位是天演掌門人。”

刑秋并未與他見禮,而是道:“天演?”

“吾輩乃推演天機之人,”萬俟浮看樣子并未因魔帝這一與仙道勢不兩立的身份而生出敵意,反而客氣了些,“因緣際會,魔帝陛下竟也來了此處。”

“湊巧。”刑秋微微對他颔了首,算作見禮,随即在一邊落座了。他此時全然是作魔帝的樣子,一身紫袍華美,神情冷淡,眉目郁麗,周身氣勢尊貴——說起來,摒去仙魔之分,他的身份反而是此處最高的一個。

葉九琊進殿,萬俟浮打量他,道:“應當是葉劍主吧,老朽久聞無情劍意大名,今日一見,果真非同凡響。”

葉九琊向他微颔首,“見過前輩。”

萬俟浮将目光移向陳微塵。葉九琊:“是晚輩道侶。”

“哦?”灰袍老者的眼中浮現一絲興味。

陳微塵:“晚輩陳微塵,見過前輩。”

萬俟浮問:“不像是劍道,你修何道?”

陳微塵:“……仙佛魔。”

萬俟浮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後生可畏。”

他們便也落座,陳微塵打量着萬俟浮。

天演窺看天機,可以說是能與天意相接,因而在以天道為尊的尋常門派心中,地位超然許多,看萬俟浮對待諸人如對待小輩的模樣,他們天演也自以為自己與衆不同。

又過一會兒,人已齊全,陸岚山道:“萬俟前輩,您召我等前來,是有何事交代?”

萬俟浮在首位上坐了,身後侍立兩個灰袍人。

“心魔之禍起于南海,人間仙道皆臨浩劫,我聽聞諸君已尋法應對。”他道。

“正是,”陸岚山道,“先前我與葉劍主、闌珊君、骖龍君、琅然候與指塵空山、空明兩位大師已制出能克制心魔的陣法,心智堅定者,便不會被心魔侵擾,只待衆門派彙聚 ,便将陣法符箓分發。各門派再與清淨觀聯合,将之散至凡間,可助仙道凡間避禍。”

待他說罷,葉九琊道:“人間戰火将止,氣運可複,仙道重開論法會,待氣運亦盛,人間世氣運便可與心魔世相抵。”

其餘人頻頻點頭,并小聲議論,無非是說此雙管齊下,浩劫也并非不能抵擋,闌珊君葉劍主二人當之無愧為仙道棟梁雲雲。

首座上的萬俟浮卻緩緩搖了搖頭,面上顯出不易察覺的疲态,道:“萬萬不可。”

此言一出,座上諸人皆疑惑望向他,更有人按捺不住問:“此乃萬全之法,敢問前輩,為何不可?”

“何為順天,何為逆天……你們都錯了,”他聲音沉了下去,“諸君所做種種,盡是大逆行事。”

葉九琊蹙眉看向他。

陸岚山道:“前輩,此話怎講?”

“此事需得從我兩個逆徒說起,”萬俟浮緩緩道,“老夫座下曾有兩徒,一名蕭九奏,一名遲鈞天,皆是天資百年不遇之人。老夫以為,這兩人必會青出于藍,承我天演衣缽,卻未曾想他們盡皆走入歧途。”

座中靜寂,唯聽得萬俟浮聲音:“我天演推演天機造化,以期與天道同存,于是又有鐵律,只可順天,不可逆天,只可測命,不可改命,否則便是大不敬于天道,将受雷霆加身之刑而死。那兩人将推演之術學到極致後,卻創另一法門,集命格特異之人,成陣法,彙聚氣機,移氣運,改天命——此大逆不道之事被老夫發現,當依鐵律處刑,此二人卻盜出鎮門之寶生生造化臺,叛出師門,多年來,天演遍尋而不得。”

灰袍老者嘆一口氣,接着道:“然而當此心魔浩劫臨頭之時,我天演卻不得不借用了這兩人那時所研禁術,終于窺得天道真意。”

“混沌中開天辟地,生出萬物,便有心魔世與人間世,此消彼長,正如此圖。”他虛虛擡手,半空浮現出太極陰陽雙魚圖,緩緩旋轉,黑白輪替。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黑白勢均力敵,人間心魔兩世方能各自穩固,若一方獨大,則必被打壓。

然而人生天地間,為萬物之首,有靈慧,開神智,氣運蒸蒸日上,一日勝過一日。” 萬俟浮繼續道,“天道若要使蒼生長存,必得壓制自身。于是凡間便有天災、有人禍,修道便分仙魔,時時相殺,清氣濁氣相混,亦無法有人能修至最高境界。可人間建王朝,撫民生,仙魔兩道又築起屏障,不再起争執,清氣濁氣相隔,彼此修煉都順利許多,人間世氣運更盛,看似前程似錦,卻不知前方殺機暗伏……”

“及至天道降下災禍,戰火紛亂,人間衰落,天河之役後,仙道魔道皆折損許多,才得二十年喘息之機——然而人間又出現大統之勢,仙道魔道亦有人才輩出,是以有心魔入侵,要徹底打壓人間世氣運。”

他說完這許多,回到陣法之事上來:“如道門《真經》所言,天之道,高者抑之,有餘者損之。氣運零落,是天道要自己零落,戰火之中蒼生塗炭,是天道要讓蒼生塗炭,唯其如此,人間世才能長存——天道無情,天道亦慈悲。爾等想盡辦法,要匡扶人間世氣運,卻是反其道而行之,人間愈盛,心魔反噬之力便越是厲害,那陣法一出,南海不知要多出多少心魔湧進來,那時情況,只會比現在更加糟糕。”

“若果真如您所言,我們又該怎麽辦?”有人問。

“不必動作,人間世氣運與心魔世相持平時,冥冥中自有秩序使它們回去。”

“那,以後……”話說到一半便沒了聲音,然而在座之人都能推測——持平之後,人間世氣運依舊增長,到了鼎盛,天道依舊要降下災禍來壓制自己氣運,壓不住時,心魔便來,重新使兩邊氣運相平,如此……如此往回,周而複始,永不停歇。

——這便是天道麽?這便是天行有常的那個“常”麽?

殿中靜默,落針可聞。

許久之後,葉九琊直視萬俟浮,聲音清寒:“前輩之意,是要坐視心魔肆虐,凡間仙道數十萬人因此而死麽?”

“物過盛則當殺,”萬俟浮嘆一口氣,起身走出殿門,“老夫言盡于此。”

他走後,其餘諸人也沉默着散了,陸岚山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對葉九琊道:“離論法還有一天,明日我找你,此事再議。”

葉九琊點頭。

回到房裏,陳微塵道:“按照他的意思,物極必反,盛極必衰。那冥冥中的定數便是天道之上,統管心魔世與人間世兩個的‘道’。一旦人間世氣運過盛,南海通道便會開啓,心魔降世大殺四方,直到兩邊氣運相同……”

“你怎麽想?要依他所說嗎?”他問葉九琊。

“我不知道。”葉九琊看着他。

他說話行事向來果決利落,這是第一次說出“我不知道”這樣舉棋不定的話來。

陳微塵溫和笑了笑,伸手卸下他發冠:“那便好好想想。”

窗外明月漸升漸高,一片靜谧,房中燭火明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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