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何去

八百裏外大龍庭, 燕王旗獵獵飄揚。

燕家養兵數十年,更兼此時拿下南朝國都,終于有了來到捭阖道前的底氣。

小皇帝約莫五六歲, 一身厚重朱紅衣,膚色瑩白, 下巴尖俏。

莊白函一身青衫,牽他走上捭阖道前, 旁邊文武百官齊齊下跪, 肅然無聲。

只待小皇帝走過捭阖道,山呼萬歲。

因了幻蕩山大龍庭兩處非人力能及的存在,十四洲中,人人皆知世上确有天道。

仙帝走上通天路,登頂幻蕩山,人皇走過捭阖道, 封帝大龍庭。

“陛下,”青衫書生放開牽着小皇帝的手, “走吧。”

“先生……”小皇帝望着昏沉的天色,臉色略有猶疑。

他前方一條寬闊長路,路旁矗立各式雕像,先賢聖人, 潛龍飛鳳。

盡頭是瀑布深湖, 深湖約百餘丈,湖中央為一處方臺,隐有龍嘯聲, 乃是龍庭,深湖名曰“潛龍之淵”。

“會……會怎麽樣?”

“陛下只管往前走,”莊白函對小皇帝道,“歷代開國之君,但凡已經據有中洲大半,都能走過捭阖道,一旦封帝,列國皆要臣服。”

“我害怕。”小皇帝對着蜿蜒道路,臉色蒼白,攥緊了他的手,“先生陪我。”

莊白函不語,看過下面百官。

為首的将軍道:“今日我等能站在此處,皆要仰仗軍師大德,今日既然陛下出言,先生但走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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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白函只得牽了小皇帝的手,緩緩向前。

卻聽得尖銳嘯聲,天空無數心魔掠過,沒有傷害他們,而是自頭頂向遠處飛去。

衆人仰望天空,心中都湧起不祥的預感。

小皇帝聲音帶上哭腔:“先生,先生,我害怕。”

莊白函想起昨日接到陳微塵傳書,寫心魔雲雲,附贈咒符,亦說了現在仙道現狀。

說是天道輪回,此時走到了人間式微的地步,若不蟄伏,反而會引來心魔反撲,以此推算,若是封帝,聚氣運,則是逆天道輪回而行。

可若不封帝,又何以名正言順統中洲,熄戰火,養民生?

“琰兒,走。”莊白函的語氣罕有地嚴厲起來,可也莫名讓人安心,“我護着你。”

他牽着小皇帝,邁上了捭阖道的第一步。

此時,扶搖山。天空上萬魔呼嘯,遙遙望去有如蝠群。

仙道衆人于雲臺聚集,正聯手抵禦。

葉九琊幾人直面心魔攻勢,擋下大半,而陸紅顏一襲紅影破空,帶領大部分仙道年輕弟子由後方突圍而去,直赴八百裏外幻蕩山。

此時此刻,扶搖山中卻有一處清靜地。

小山環抱間,琉璃溪發源之處,有一棵巨大瓊樹,葉極密,花極繁。

繁花密葉掩映住了樹枝上躺着的一人。他身着繁複黑袍,流蘇垂落,光影流轉間可見暗暗銀紋,身邊缭繞淡淡黑氣,眼睛望着粉白瓊花,卻并不是全神貫注,也不像怔然出神。

風停,樹葉沙沙聲止,一聲清脆的“嗒”聲自樹下響起,是棋子落盤聲。

“師兄請。”一道女聲冷淡。

随後是蒼老的“咳咳”聲,緩了一會兒,又道:“已然是山窮水盡的絕境,老瘸我是無力回天了。”

那女聲笑了一下:“四十年前天演雲山,師兄擺下一局棋,問世間有誰能一戰時的風采,今日何在?”

“老啦……師妹那時從一衆新弟子中走出來,說‘今日便與你一決勝負’時,才是真正風采無雙,想必今日比那時棋力更高了。”

“蕭九奏,”忽聽一陣衣料摩擦聲,随後噼裏啪啦,竟是百餘棋子被拂在地,“無力回天,便不必再回,我便讓你看看這一場天地棋局,怎樣收官。”

老瘸子又咳了幾聲:“诶,我看着。”

棋局之上,忽然傳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氣。

遲鈞天立即警覺:“誰!”

她袍袖向上一揮,氣機激蕩,一樹花葉被狂風生生卷去,紛紛一片後,唯餘禿枝,空無一人。

遲鈞天環視四周,也并未發現人影:“是師父?”

“應當不是,”老瘸子動作遲緩地蹲下身,一粒一粒撿起棋子:“他老人家當年的大志向被天道消磨,現在除了能推演天機,已經是個凡人了。”

此時,雲臺之上。

“他們已經走了,我等也退,将心魔引至幻蕩山。”闌珊君道。

幻蕩山上接天道,下連地脈,按理可以抵擋心魔,但現今情況,天道是否還會保護人間已不可知,但那裏确實是唯一可能的退路。

有二重天境界的陸紅顏引着,又有五位仙侯在翼,衆人禦氣向前的速度并不慢,然而心魔近乎于沒有形體,速度遠勝他們,幸而有後方闌珊君葉劍主築起一道劍氣屏障,使心魔無法接近他們。

他們也漸漸後退,一旦不是死守,壓力便減小許多。

在指塵寺的那些日子,這些人琢磨出了一整套對付心魔的方法,此時漸漸用上,游刃有餘了許多,不像之前那樣用上全力仍左右支绌。

葉九琊将劍意灌入九琊劍中,抛給刑秋:“我去找他。”

刑秋掂了幾下九琊劍朝他咧嘴笑了一下:“好劍。”

魔帝陛下已經在仙道面前露面,此時不再壓抑修為,兼之神兵在手,劍氣如白虹貫日,連陸岚山都不由得向着裏多看了幾眼。

葉九琊一襲白衣缥缈而下,向玉樓掠去。

仙道修行皆由悟道而出,諸多意象,皆化在招式中。如同南海渺渺煙波海市蜃樓養出了千變萬化虛實相生的劍臺劍法,極北呼嘯寒風與飄揚大雪也能在劍閣人身上尋到蹤跡——如葉九琊禦氣時身形,如同一片風中雪。

刑秋尚有餘力分心,“啧”了一聲:“我陳兄弟曾說,人間有話‘知好色則慕少艾’,可見美色易誤人,像這種,怪不得有人為了他一點情愛,能——”

陸岚山此時正在他身邊,卻淡淡道:“無情道境界最難得,最難守,此時仙道安危多半系于他身,實在不妥。”

“唔,”刑秋打量了一下劍身冷徹的劍意,“看起來還好。”

陸岚山起手一個陣法,眼睛望着陣法繁複流轉的紋路,光華交錯,使人目眩,他眼中忽然有了些怔然的意味:“世間好物不堅牢。”

葉九琊落在玉樓走廊,房門前。

他推門進去,昨夜所燃殘香未退,撲面淡淡暖香,房門內擺設一切如常,卻已然空無一人。

這場景似曾相識。

凰鳥在溪邊長鳴一聲。

葉九琊走過去,見凰鳥的眼珠正看着溪邊轉彎處被石頭阻住的一片紅葉。

紅葉上有墨跡,風流雅致,勾畫纏綿。

“近日夢中,常覺心悸。二十年飄搖,一生心事,終當了結,只知何去,不知何從。”

葉九琊手指握着葉邊,不自覺用力,使那原本就因死而脆的紅葉邊緣處碎出一道痕跡。

無數浮光片影掠過,或笑或哀,鮮活生動,又撲朔迷離。

他一生中也有許多浮光片影般回憶,因少有牽挂之事,過了便過了,不再記起。

有兩人身影最真切。

一人在雪山之巅,長身立于風中,說,我教你一劍。

一人在錦繡紅塵,執扇笑在月下,說,來陪我喝酒。

唯這兩人濃墨重彩,唯這兩人捉摸不透。

一個不知生死,一個不知真假。

他記得一年前初見的時候,陳微塵曾認認真真一字一句立誓,但凡我對你所言,不論昔時,現下,來日,無一字為假,若有——

只是這人對他而言,始終隔着層層疑霧。

他未說過,未問過,心中卻也清楚,即使那人未曾說過假話,也應有許多隐瞞——究竟來自何方,所為何事。

說“只知何去,不知何從”,當是自己離開,而非意外——是第二次不辭而別。

此一別後,不知以何面目再相見。

昔日回憶,尤且觸手生溫,卻是倏忽變化,匆匆聚散。

或像那日指塵大殿中,檀香缭繞不期而遇,或是茫茫人海再無蹤跡,又或是他此時已身在萬魔從中。

他眼中忽然有些迷惘,紅葉脫手,落回溪流之中,打了幾轉,向下游去,漸漸遠。

脫手那一刻,卻好像有什麽東西與自己生生分離,眼前倏忽出現無數溫柔片景,張開無數只手,在拉扯着自己。

他此刻并非站在溪邊,而是立在萬丈紅塵深淵。

許久之前,指塵大殿裏,諸人都聽過刑秋與空明打的那段機鋒。

最後刑秋說,你若不入紅塵,又如何能悟破?

他忽然想,自己現在,算不算入了紅塵。

打開房門,看見空蕩房間的一刻,他心中的的确确若有所失——終究是貪戀了那人眼角一段溫柔風流。

萬丈驚濤拍岸,湧上絕壁斷崖,驚起滔天白浪。

遙遙望見那人身影,撐一葉小舟,坐在船頭,載沉載浮。

“葉君,跟我走吧。”他搖着畫扇:“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不要修仙了,咱們去塵世裏,買一座小院,每天琴棋書畫,種花種草。”

葉九琊沒有動。

浪頭推着小舟越來越遠,天地間忽然狂風大作,驚濤駭浪中人影忽隐忽現。

“不願跟我走,”船頭的陳微塵一直是淡淡笑着,此時卻帶了一絲嗔怪的意思:“你好無情。”

葉九琊望着他,知道那并非是實景,卻不知到底是自己心境動搖後遇到的迷障,還是外物誘出來的幻境。無論心中作何想,始終在深淵邊緣立定,沒有向前一步。

“我要死了,你還不願意要我,我好難過。”錦衣的公子畫扇輕收,雖小舟動蕩,卻如履平地,轉身衣袂浮蕩,惹起一片紅粉塵埃,縱身朝濁浪一躍,再無蹤影。

小舟轉瞬支離破碎,一片白帆在浪頭被高高抛起,片刻之後,被拉扯下了水面。

江河湖海重歸寧靜,宛若極北雪湖。

葉九琊靈臺亦重歸平靜,後退一步,眼前幻境潮水退散。

他先前略有動搖的境界重新穩固下來,似有所感望向黃昏天際,望見自己無情道二重天至三重天的一道屏障。

只是先前所見之景,依然在心中盤旋不去,耳邊楓林秋聲,像是一場送別。

目力所及之處,盡是心魔身影,唯獨他身邊天地一片清靜。

他忽然想,不知道自己的心魔現在是什麽樣子。

“葉兄,”陸岚山見他去而複返,自然也注意到修為變化,面上有淡淡笑意:“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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